摘要 中华文化是世界上唯一未曾断裂的、活的传统。“德的精神气质”乃是中华文化的重要基础和内在动力,它孕育了中国哲学尤其重视道德哲学和伦理学的思想倾向。“德的精神气质”首先体现为一种政治理念,即德政意识。同时,“德”、“礼”体系还起到了促进政治空间拓展和民族血缘融合的历史作用。而中国之所以能成为古代文明历久弥新的孤例,和“德的精神气质”建构的政治模式、文化认同和精神信仰有重要的内在联系。
关键词 “德的精神气质” 政治理念 文化认同 内在动力
从世界历史的角度看,世界诸古代文明几乎都衰落了,曾经辉煌的诸古老文化亦几乎成了缺乏活力、奄奄一息、苟延残喘的代名词。然而,中国却是一个例外。古代中国文明领先世界长达两千余年,又在经历了近代约两百年的曲折屈辱的血泪史之后,呈现出不可阻遏的民族崛起、文化复兴之必然趋势与光明前景。这可以说是世界文化史上的孤例。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文化历史命运是一个难以捉摸的谜。这一谜团促使我们深入思考并力图理解中国文化何以能够将“新命”寓于“旧邦”,即中国文化既古老深厚又年轻而富于活力的内在原因何在。特别是当以欧美为代表的历史资本主义的发展已隐约出现了盛极而衰的征兆之时,省思中国文化的独特路径和价值及其与日常新的内在动因,尤其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和现实针对性。
叩问中国文化历史命运的谜底,有必要首先澄清:由来已久的中国文化并非凝固不变,中国的历史(即便是古代时期)亦非停滞不前。我们不妨从思想史上分析一下这个问题。冯友兰在其名作《中国哲学史》(两卷本)中将中国哲学思想史划分为子学(先秦时期)与经学(两汉以后)两个阶段,试图以此理解并阐明中国思想史的解释传统。所谓“经学”就是通过传记注疏对经典文本进行解释,并以这种形式阐述思想。当然,这种经典解释的模式和思想展开的方式是与古代中国长期绵延的大一统体制相匹配的。换言之,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历史规律在于:她往往通过回溯早期思想文化的渊源而汲取进一步发展动力,也就是说,她往往是通过某种历史的张力寻找创造新文化的源泉活水。那么,我们由此可以明确两点:第一,雅斯贝斯由世界历史视野提出的“轴心时期”概念对我们理解和解释古代中国文化及其现代意义尤其如此,因为中国文化特征之一,就是总怀着某种乡愁的冲动返回自身的历史深处以重新激活创造的活力;第二,中国文化之所以不同于其他古代文化,因为她仍是一种未曾断裂的、活的传统,或者说是“生成的传统”。①由此可见,对于中国文化的历史发展而言,奠基性的早期文化尤其重要,同时,其现时代的创造性亦值得特别关注。我们或许应该在这种历史与现实、回顾与瞻望的恍然交错之间,把握“旧邦新命”这样一个关系到中国文化历史命运的深刻命题。
应该说,近现代以来的历史纵深(它是对古代历史的突破)和现代性建构视野,推动我们从不同层面和不同角度深入分析探讨中国文化的基本特征和独特规律。我们试图从思想史角度分析探讨早期(确切地说,就是西周春秋时期)文化的精神遗产之于中国文化的基础性作用。“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科林伍德强调的是探求历史表象背后的人文动机,而历史之不同于自然过程之处,正在于历史发展受到了人文动机的支配或左右。我们尝试探讨的问题是中国文化的精神基础与内在动力,具体地说,就是围绕着殷周之际文化转折所形成的精神传统,进而探讨更广泛、更普遍的文化命运问题。
“德的精神气质”:人文理性的曙光
“德的精神气质”奠基于殷周之际、绵延至春秋战国之交,乃早期中国文化的最重要部分,也是中华文明黎明期的最重要标志,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是中国文化的精神基础。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德的精神气质”之酝酿滋育是西周春秋时期,而作为中国思想文化重要渊薮的五经六艺,其经典化也是在这一时期,这是巧合吗?实际上,倘若找出贯穿五经六艺的思想主题的话,它不是别的,正是“德”,可以说五经六艺就是“德的精神气质”之文化载体。还需要进一步强调的是,“德的精神气质”出现于殷周之际并且成熟于春秋时期,它的发展经历了两条极其重要的历史分界线。
第一条历史分界线是殷周之际。它不仅仅意味着“小邦周”代替“大邦殷”的政治意义上的革命,也意味着早期国家形成和思想文化的革命性转折,西周以来的“制礼作乐”对于后世的深远影响无论怎么估计都不会过分。对此,王国维的名著《殷周制度论》予以深刻阐明。
第二条历史分界线是春秋、战国之交。春秋末年、战国初期也出现了一场极其深刻的政治社会变动,即所谓“礼崩乐坏”;同时,也酝酿了精神思想领域内新的发展契机,直接触发了诸子百家蜂起,引发了思想史上的“哲学突破”。②
总之,“德的精神气质”的酝酿和滋育恰好处于上述两条极其重要的历史分界线之间,岂不是表明了它的出现和发展并非出乎偶然?的确,这两条历史分界线极为深刻。一方面,它们表明了社会政治以及思想文化上的深刻转型。另一方面,它们又将早期历史划分为两个极其重要的阶段:一个是殷周之际到春秋末年、战国初期的“前轴心时期”;一个是春秋末年、战国初期到秦汉时期的“轴心时期”。③之所以用“前轴心时期”和“轴心时期”概念刻画“早期”历史进程,是因为它影响了整个古代乃至近、现代历史运动的轨迹。同时,我们还认为,中国早期思想史和哲学史的开展呈现出某种具有很强连续性的特点,因为从“前轴心时期”到“轴心时期”的发展,无论是文化整体还是思想传统,都具有显著的绵延不绝又与日常新的特点:绵延不绝是指历史过程的连续性,而不同于西方历史过程中习以为常的断裂式发展;与日常新意味着创新与转折,特别是思想方面的创造性转化。
轴心时期、前轴心时期的文化路径与思想遗产仿佛历史的河床,制约着流水的曲折走向。德的思想观念和精神气质最充分体现了建构于其中的前轴心时期文化的特征。殷人和周人都有很强的天命信仰,但其间的区别亦不容忽视:殷人所谓“命”基本上是宿命性的,而周人的“天命”观念却经历了“德的精神”的洗礼,即西周以来的思想主流是借助“德的精神”改造“命的观念”,从而赋予了天命更多、更深广的人道因素。④“德的精神气质”其实就是早期人文理性、人文精神的具体体现。那么,“德的精神气质”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郭沫若曾精辟指出,“从《周书》和周彝看来,德字不仅包括着主观方面的修养,同时还包括着客观方面的规模——后人所谓的‘礼’” 。⑤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洞见,说明西周以来的“德”匹配着“礼”,而且“礼”的形成和推行,出于“德的精神上的推动”。陈来提出“德感文化”说明西周以来文化的特点。⑥拙著《德礼之间》尝试以“德礼体系”概括前轴心时期的思想文化之特征。⑦总之,如果说“礼是无所不包的文化体系”,⑧ “德”就是无所不在的精神气质(ethos)。⑨也就是说,德的精神气质和理论话语深刻改变并丰富滋育了西周以来的思想文化,人文理性的曙光第一次映现于思想文化世界中。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