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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思想史中的“旧邦新命”之问(2)

——“德的精神”与国运永续

古代中国 “以德治国”的政治理念

“德的精神气质”最初的用武之地是政治领域,而以政治控驭为中心是中国早期文化的重要特点之一,以至于伦理意义上的美德观念亦不能不诉诸政治美德。 “早期文献中肯定的德及具体德目,大都体现于政治领域,或者说,早期的‘德’大都与政治道德有关。……中国文化早期价值理性的建立,首先是通过三代政治对政治道德的强调而开始实现的,是这样一种与政治密切相关的方式在政治文化领域里滋养起一种精神气质(Ethos),而逐步建立起来的。”11也就是说,“德的精神气质”首先体现为一种政治理念,即德政意识。周初创设的礼乐制度就包含了这种政治理念,其根本特点就是大幅度节制野蛮杀戮和暴力征伐,以某种柔性方式处理政治问题,从而使政治原则更趋合理,显示出古代中国的政治理念早已摆脱了“丛林法则”的支配,这一点似乎可以从“德”这个语词所固有的“(施)恩”、“惠(及)”等语义中看出端倪。《诗》云:“惠此中国,以绥四方。”“柔远能迩,以定我王。”(《大雅·民劳》)“申伯之德,柔惠且直。柔此万邦,闻于四国。”(《大雅·崧高》)“仲山甫之德,柔嘉维则。”(《大雅·烝民》)《尚书·洪范》所论述的治国大法中曾提到:“乂用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刚克,三曰柔克。平康正直,强弗友刚克,燮友柔克。沈潜刚克,高明柔克。”郑玄注曰:“克,能也。刚而能柔,柔而能刚,宽猛相济,以成治立功。”可见,“惠此中国,以绥四方”以及“柔远能迩”、“宽猛相济”的政治理念已经确立。孔子所向往的“德政”,孟子所推崇的“仁政”,两汉时期所艳称的“德教”或“礼教”,就是这种政治理念的流风余韵。

通过若干思想史的片段,我们来进一步透视“德政”之于古代社会的意义。西周建构起了较成熟的早期国家,其原因和周人推行的具有德政色彩的政治措施有很大关系。夏、商、周三代的政治空间里有许多称作“邦”、“方”、“国”的政治组织,它们大多数可以称为“氏族血缘团体”    12。《左传》、《国语》和《吕氏春秋》都记载了当时“天下万国”的情形,即便是周初,至少还有八百诸侯。但是,由于周初封建的推行,方国数量迅速减少,这不能不说是作为政治共同体的周王朝的卓越成功。其中“怀柔远人”是周初政治势力扩张的重要原因之一。春秋以来,“德以柔中国,刑以威四夷”(《左传·僖公廿五年》)更成为一种重要的政治原则,也是春秋时期政治思想和文化精神的主流,对影响后世极为深远。13《左传》、《国语》经常提到:“以德绥戎”(《左传·襄公四年》),“以德绥诸侯”(《左传·僖公四年》),“乱在内为宄,在外为奸。御宄以德,御奸以刑。……德刑不立,奸宄并至”(《国语·晋语六》)。这些思想充分阐述了“以德治国”的政治理性,以及怀柔远人的政治道德主义,共同酝酿了深厚的西周迄至春秋时期的人文理性传统,亦滋育了儒家政治思想。春秋时期所谓“王道”,是诉诸“德”而不是单纯的“力”。14如:“周书数文王之德曰:大国畏其力,不国怀其德。”(《左传·襄公三十一年》)“大邦畏其力,小邦怀其德。”(《逸周书·武成》)“君若以德绥诸侯,谁敢不服?君若以力,楚国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虽众,无所用之。”(《左传·僖公四年》)总之,贬抑“以力服人”的“霸道”、推崇“以德服人”的“王道”乃西周春秋以来政治语境中的支配性话语。春秋战国以来,人们对尧舜的追想(忆),实际上包含了关切“王道”的人文动机,传说中的“尧教化及雕题、蜀、越,抚交趾”(贾谊《新书·修政语上》),汤“德及禽兽”,都反映了这种意识。传世文献中都记载了大禹治水的故事,如《诗·长发》、《书·禹贡》,郑玄解释说:“禹治水傅土,言其德能大中国也。”(《周礼·春官·大司乐》注)地理意义上的中国古称“禹迹”,15禹能够扩大中国的政治版图,依赖的正是德的精神气质的凝聚力和感召力。从商周墓葬的考古发掘看,西周以后人殉的现象几乎绝迹,这是否也可以从一个侧面看出西周政治理念和文化精神的进步呢?

总之,“以德治国”、“怀柔远人”的政治理念与实践智慧源远流长。直到今天,我们仍需要饮水思源,回到历史深处,汲取进一步创造的动力。因为“德政”理念的核心之一就是施惠于他者,在秩序与和谐之间找到平衡,从而促进不同来源、不同层面的文化整合以及彼此差异的文明融合,这一点,在“文明冲突论”徜徉于世的今天仍颇有意义。

作为民族认同的“德的精神气质”

自古以来,华夏民族皆自称“炎黄子孙”,黄帝还被尊祀为“人文初祖”,是中华民族的象征。然而,司马迁却说:“学者多称五帝,尚矣。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传。……予观《春秋》、《国语》,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史记·五帝本纪》)这就是说,黄帝传说丰富而且流传甚广,但却未必就是“信史”,不过是传说而已。实际上,“黄帝”不见于《诗》、《书》等早期经籍,祀典里的黄帝始见于秦灵公时“作吴阳上畤,祭黄帝;作下畤,祭炎帝”(《史记·封禅书》)。16但无论如何,黄帝传说虽然扑朔迷离,仍有斑驳的史影隐约其间。17有趣的是,春秋战国时期的黄帝传说特别丰富,《国语》中有这样一段话:

黄帝之子二十五人,其同姓者二人而已,惟青阳与夷鼓皆为己姓。青阳,方雷氏之甥也。夷鼓,彤鱼氏之甥也。其同生而异姓者,四母之子别为十二姓。凡黄帝之子,二十五宗,其得姓者十四人为十二姓。姬、酉、祁、己、滕、箴、任、荀、僖、姞、儇、依是也。唯青阳与苍林氏同于黄帝,故皆为姬姓。同德之难也如是。昔少典娶于有蟜氏,生黄帝、炎帝。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异德,故黄帝为姬,炎帝为姜,二帝用师以相济也,异德之故也。异姓则异德,异德则异类。(《国语·晋语四》)

这里记叙的是黄帝的传说。据分析,它反映了春秋战国年间民族融合的现实诉求,中华民族的雏形形成于春秋战国时期,为凝聚诸氏族部落为一个整合民族就需要追溯一个各民族所共同的始祖——“种族的偶像”,“黄帝”及其传说由此而来。《管子·地数》说,“黄帝……欲陶天下而以为一家”,正反映这种思想趋势。由此观之,《史记·五帝本纪》中黄帝与蚩尤战于阪泉之野的记述很可能反映了历史叙述对于民族国家的整合作用。顾颉刚认为,战国秦汉以来的古史系统是由先后不同时代的神话传说“层累造成的”,而“战国、秦、汉四百余年中,为了阶级的破坏,种族的混合,地域的扩张,大一统制度的规划,阴阳五行原理的信仰,以及对于这大时代的扰乱的厌倦,立了许多应时的学说,就生出了许多为证实这些学说而杜造的史事”。其结果就是把许多古代各族的帝王编排成了古史系统,种族的传承之系谱亦由于种族之融合,“原有遥横的系统变成了纵的系统” 。18李亚农也认为:“春秋以前夏商周三代的民族,早被熔合在‘华’的概念之内,自不必说;战国以后,秦楚吴越甚至徐戎、姜戎、淮夷、蜀人、庸人等民族都被包括在‘华’的概念之内了。为了缓和民族间矛盾,为了把许许多多异族熔而为一,为了四分五裂的七国统一成为一个整体的国家,在战国时代的知识分子脑筋中出现了三代同源的传说,并不奇怪;出现了秦、楚、吴、越与北方中国民族同源的传说,也是很自然的事。司马迁就是根据这些传说来构成他的三代同源说的。”19因此,“中华民族”是一个开放、多元、包容的概念,自古而然。换言之,“中华民族”是融合了不同种族、民族的混血民族,“中国”亦非一个画地为牢的概念。

上引《国语》叙述黄帝谱系时嵌入了“德的话语”,司马迁撰写《五帝本纪》时依据的材料之一是载于《大戴礼记》的《五帝德》,其中更不乏“德的话语”的隐约作用。可见,“德的话语”也用以表述民族凝聚与整合。《左传·昭公二十四年》引《大誓》曰:“纣有亿兆夷人,亦有离德。余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什么是“离德”?简单地说,就是民族分裂。《左传·襄公二十九年》曰:“弃同即异,是谓离德。”更表明了“德的话语”出现于族群关系的语境之中。

春秋以来,华夏诸民族面临着生死存亡的深重危机,所谓“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之不绝如线”(《公羊·僖公四年》)、“齐桓公之时,天子卑弱,诸侯力征,南夷北狄,交伐中国,中国之不绝如线”(《淮南子·要略》)。然而,春秋时期“中国”疆域范围更为扩张,恰好与周德衰微的政治态势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同时这也表明,“中国”和中华民族的形成更多地依赖于民族融合和文化凝聚,而不是单纯的政治扩张和军事征服。荆楚和吴越诸国都属于“蛮夷之邦”,春秋之后渐渐同化于华夏集团,故“中国”范围日益扩大。20“中国”的政治地理版图日益扩大,华夏民族亦愈来愈“混血”,“中国之人”所能够想像的地理空间越来越辽远,而“四裔”的概念也随之推展到了更远的边缘。春秋时期的秩序维系,在政治层面仍然依赖“德”、“礼”的原则,而文化意义上的“德”亦于“看不见的战线”展现了它的深度与力度。因而,春秋时期尽管“礼崩乐坏”、“蛮夷猾夏”,周王室已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然而“中国”的疆域反而有增无减,诸夏民族又混合了新的血液,物质和精神财富的创造更是空前。这种事实固然主要与诸夏民族开疆拓土的扩张政策有关,同时也在相当程度上与怀柔远人的文化内聚力有关。总之,作为文化精神和政治理念的基础,“德”、“礼”的体系还起到了促进政治空间拓展和民族血缘融合的历史作用,从思想史视野看,这一历史过程亦延续了“德”的生命力,拓展了它的精神空间,从而奠定了中华民族的基本规模,以及“中国”的政治版图和人文地理空间。21从某种意义上说,“德的精神气质”亦即中华民族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

不仅夏、商、周,“中国”周边的少数族裔,如东吴之太伯、朝鲜之箕子、粤南(庄乔)、楚(熊蛮,屈子所称高阳之苗裔)和蜀的先祖(高阳之苗裔),皆炎黄之苗裔。显然,古代时期的民族凝聚、建构与认同机制已经有力地被“德”的观念或制度塑造过了。有的论者在追究、探讨边裔民族华夏化过程时,反复强调说,华夏的形成,依赖共同的起源记忆来凝聚。然而,在我们看来,“历史记忆”无论如何重要,却也不能够脱离实际的历史过程本身,不能无视它的“客观建构”而归之于“主观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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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樊保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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