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在历史书里做新闻,正如在档案里做田野,长处在于眼光,短处亦然。当所据“史料”多为早年的教科书时,不仅“阅读能力”,其“叙述结构”也面临着考验。作者知道,“仅仅以权力争夺而观历史,过于菲薄”(19页)。本书的解决之道,一是走向细节,构建一个丰富性的过程;一是走向结构,形成框架性的历史认识。然而细节本非教科书所侧重,则结构便在无意之中成了叙述的源头活水。 几十年前,史学还洋溢着科学成就影响下的乐观和悲观。受其影响,本书也一则曰“人口与土地之关系,又为传统王朝更替之基本规律”(7页);再则曰“土地与人口之关系,实为中国传统农业社会‘王朝轮回’的历史自然之演进”(33页)。在此认识基础上,书中有不少关于十八世纪中国人口在不长的时间里大量增长的描述,且皆有精准的数据支持。特别是那时人口猛增耕地还减少,给人印象特别深刻,仿佛中国人突然改成了一日一餐(作者引用的数字说,十九世纪人均耕地仅一亩八分,而租地耕种者可能留下的粮食每亩仅1.05石,则人均粮食不足2石)。
中国人生活的俭朴是举世闻名的,但可以少吃多生,还不怎么生病(否则人口也增长不了多少),总觉得与一般的“人类”太不一样。蒋廷黻曾说,中国的文人往往“多特识而少常识”。在现代学科的体制下,学者有意无意之间,又常以所学专业的“特识”来否定“常识”。与上述相类的不少“数字化思考”,便最容易征服那些崇拜“科学”的“尽信书”者;他们死记硬背了特定的书本“特识”,不仅忘却了“常识”,也不知还有其他书本的“特识”。
若从科学观史,本书所借鉴的科学史论,或更多是“社会科学”,而忽视了“自然科学”——在明代后期,即清代人口大增之前,已有番薯(红薯)、番麦(玉米)和洋芋(马铃薯)的引进。任何哺乳动物都很难在减少摄入的情形下扩大再生产,遑论成倍数的再生产;不论什么人种,若不增添这许多吃的,还能成倍数增长,稍具常识者皆难接受(或许某些“社会科学家”可以接受,正常的“自然科学家”便只能“跌破眼镜”,并对其“社会科学”同人的想象力佩服不已)。
新闻素来是偏向标新立异的,今日的新闻尤其具有穿越特色。在新闻方法中浸润久了,再加上现在人人都生怕不“科学”,或许易受这类“数字化思考”的影响。我猜作者引用这些论述,或不过是对既存科学史论略表敬意,以示新闻方法的科学性而已。好在本书不以此为重,这样的背景性疏忽,尚不至于影响全书的论断。因为作者似乎并不认为清末的鼎革有多“传统”,他特别强调了“对于清一朝,更关键的因素是环境变迁”——列强的“外部挤压”给中国造成的结构失衡,这个作者眼中的“变量”,几乎改变了一切。
在我看来,帝国主义的入侵,的确是近代中国最大的变化。本书对此有很清楚的把握,注意到“自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朝廷大臣选择,无论慈禧还是光绪,都需小心探测洋人之意”(13页)。看到权势转移的征兆,是非常敏锐的观察。不过,后面接着说庚子后“慈禧终于臣伏列强了,她决定的清廷未来之方针:‘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若论清亡,此刻已亡。之后,清廷只不过是赔偿列强的‘代理人’而已”(14页)。虽有所本,还是说得口滑了些。
“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确是清廷上谕的原话。胡绳的《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便将其翻译成“一定要把‘中华之物力’,有多少就拿出多少来,巴结这些武装占领了首都的‘与国’”。但这多少有些断章取义。王开玺先生六年前就撰文指出,此上谕针对着庚子赔款的中外谈判,从上下文看,意思是要谈判大臣“以最小的代价,以尽可能少的‘中华之物力’,来‘结与国之欢心’”。
这一解读大体不差。其实也不必是什么“新解”,当年的读书人应皆明白,否则早已“举国哗然”了。尽管王先生也说:“本文的‘新解’并不从根本上影响史学界关于清政府在义和团运动后,已经成为‘洋人的朝廷’,成为帝国主义统治中国人民的走狗与工具的传统评价。”似乎他仍赞同上述“传统评价”,其实当然不是,否则何需写此文章?大概王先生的“新解”尚未被写进教科书,导致这一“传统评价”为本书所采纳。可知在书本里做新闻,不易。
进入“辛亥革命现场”后,本书着重论述了“三种倾覆清廷的政治力量”,即:一、“孙中山及其革命党”;二、“士绅集团的立宪派”;三、“袁世凯与军人集团”(5页)。这大体是延续李剑农的见解,不过李剑农对袁世凯一派的界定,始称“实力派”,更多则称“军阀官僚派”;而本书作者似更“尚武”,遂删去了“官僚”,仅剩下军人组团。这多少有些后见之明的意味,清季之人便少有这样的看法。而且,假如当年确有所谓“立宪派”,在那时很多人眼里,立宪的主要推手袁世凯就应是最重要的成员,而不是另一个“军人集团”的代表。
其实,我一向对“立宪派”的用法有些保留,因为太多的人被涵盖在这一标签之下了。本书也注意到“立宪派”其实“分国内与海外两支”,已经比很多当下的历史学者高明。但当年的立宪本是一个自上而下的革政进程,要说国内“立宪派”的支柱,那就是从慈禧太后到摄政王的领导核心。至少慈禧太后深恨着国外“立宪派”的康、梁,其余倾向立宪的朝野臣民,对此心里也都明镜儿似的,他们恐不愿与逋逃之人化为同派(假如愿意,清廷的宽容就真为世间少有了)。
那时的人际关系相当曲折,曾为改革大员草拟奏折的梁启超,就是一位被很多后人列为“立宪派”,又被很多当时的“立宪派”所排挤的人。 附带说,本书一则曰“代表传统文人集团的‘立宪派’”,再则曰“由传统中国士绅构成的‘立宪派’”(2页)。这样的表述,在那些被倚重的教科书中似不存在,或许作者只是信手拈来,借以修饰。但有些新闻学不重视的字眼,历史学却很看重。当年的“文人”和“士人”,实不能同日而语。如果起昔人于地下,那些被我们列入此派的人知道这原是一个“传统文人集团”,相信多数人会退出。又假如“立宪派”是由“传统士绅构成”,当年不怎么传统的、现代的或趋新的“士绅”,又划在哪一派?而被不少人视为“顽固派”或“保守派”的那些士人,是不够“传统”,还是“前传统”?试学学本书的表述风格:一个或许不经意的修饰,几十年的研究付之东流。
当然,或许后面这些人不被纳入,是因为其不在本书的论述范围之中。作者的定位很清楚,既然论述革命,则“清廷”这一革命的对象就不必是重点——它已“在现代国家形成的过程中,不适而被抛弃”;即使对上述三力量而言,“清廷存亡与否,也都是为着应对现代化挑战的附属条件”(19页)。简言之,有了格局眼光的后见之明,被倾覆的“清廷”,只是“现场”的配角。 然而,“清廷”的界定可宽可窄,那许多宗室亲贵与百官,与这三派的关联如何?他们即使是配角,或也是故事中必不可少的。不过这确实不怪本书作者,当年的教科书,多以“革命派”为论述主线,就是“立宪派”和“军人集团”,也都仅是配角;本书将其升格为主角,已是一大突破了。
大体上,本书并非写给专业学人看的。作者的领悟力非凡,其所看之书和看书的倾向,则有些不可恭维。以其所据之书,而能有很多不凡的见解,确已难能可贵。最主要的是,作者写书的基本态度,乃是“放下斗争心态,尝试着去与历史和解”(19页)。比起那些想要“拷问”历史或至少“拷问”史料的人,真有霄壤之别。窃以为这是治史最重要的基本态度,所有习史学者都应参考,甚至学习。
学问从来都是相通的;甚至学与非学之间,也是相通的。我们实不必太看重什么新闻学与史学的区分。且两者确有一共性,即都要讲故事,还不能离真实太远。今日新闻的故事讲得如何,且待他人评说。史学本是最需要讲故事也最适合于讲故事的,但我们的很多历史著作,确实没有多少“可读性”,不能让老百姓喜欢,同时离真实也未必就有多近,还大有提高的空间。
另一方面,正所谓习惯成自然。一件事做久了,也有一些惯性的思维模式,不知不觉之间,便会显露出来。“辛亥革命何以发生”,对于作者,便只是“一个小小的疑问”。全书二十余万字,除去名为“那些人,这些书”的读书笔记,以及名为“革命的民国逻辑”实则陈述中共党史的最后一章,与辛亥革命相关的大概也就十五万字。作者对于这一小小疑问“竟衍生出如此篇幅”,以及“弄清楚一段历史,实为一个漫长的过程”(指其花了几个月的时间),皆颇为感慨(270页)。
这些大概都是新闻学的标准。对于史家来说,“辛亥革命何以发生”这个问题实在够大,可能几代人都难以回答。要认识辛亥革命并讲述其故事,几个月的时间,十几万字的篇幅,绝对属于超凡绝俗之流,已入言简意赅之境。套用新闻学老前辈杜亚泉的话说,辛亥鼎革,实乃“五千年以来之大变”。史家言此,常有五千年的重负在身,触处皆感桎梏;而新闻学的好处,则没有那么沉重的压力,故思想较能解放,思路也更活络。
那些连历史剧也要挑剔的史学从业者,或会对本书的严谨程度不甚满意。然而讲故事也有说事与说理之别,正如作画有写真与写意之分。前者只能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后者便可寄妙理于豪放之外。同样读那些历史教科书,本书作者展现的想象力,可谓丰富。读书当读其佳处。对于本书灵动之笔触,意会足矣。如作者所言,“弄清楚一段历史,实为一个漫长的过程”。对辛亥革命的认识之路,还修远着呢。史家能自振作,写出足以让人借鉴的作品,才是学术建设的正道。 (《国家的中国开始:一场革命》,李鸿谷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二○一二年版,2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