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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学术”的学术乃有大格局 (2)

对于学术与政治的关系,吴熊和先生有着自己的独特见解。1994年9月,我到杭州大学入先生门下求学。先生第一次授课时就说,从事社会科学研究是为了解放思想,不能去读某些硬性规定要读的书,这在当时是属于很有勇气的话,但对于我这位素来厌恶政治说教的学生来说却非常中听。此后几位同门一起去先生家请益,我便问起:治学是否要远离政治?先生却非常明确地说,脱离政治的学问属于小道,并没有多少价值。1997年12月上旬,吴先生因事晋京,下榻于北大勺园,我前往看望时,曾说起当时有位中青年学者,因染指政治,在短时间内身价百倍,先生以为我有羡慕之意,就告诫我说:政治生命短,而学术生命长。我1999年7月到上海工作后,有一次去杭州看望吴先生,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块写有“优秀共产党员”奖牌时,问起:“吴先生,您原来还是共产党员?”先生爽然回答:“我还是优秀共产党员呢。”对于吴先生的这些话,我一直琢磨着,渐渐明白:治学既要远避政治说教,又必须关注政治,关心民族、国家的前途,更需要有自己的独立思想,而“为学术”的学术,仅以学术谋求一己之私,是创立不了大的学术格局的。

自改革开放之后,我国人文研究队伍迅速扩大,各学科多人满为患,使青年学子们不免茫然。我在即将完成博士学业时,曾在吴先生面前感叹:“现在研治学问者如此众多,如要冒尖,难乎其难!”吴先生却很干脆地答我:“现在从事学术者众多,却没有几个是潜心研究的;而过去虽然人少,大多都专心致志。”先生的话使我顿开茅塞,并逐渐提高了自信心,认识到做学问必须全身心投入,而不必以竞争对手的多寡为念。多年来,我常常将这一道理讲给学生听,相信其中悟性高者,必能由此认识到自身潜力,从而在将来的学术角逐中渐渐脱颖而出。

关于如何看待眼前利益与长远利益的关系,吴熊和先生也提出了自身看法。我因为做博士后,又换了工作单位,延误了职称的评定,对此曾在吴先生面前略有微词,但先生对此事却看得非常淡然,认为评上职称只是迟早的事,而学术的成功则取决于强有力的后劲,若只图眼前利益,不顾培植后劲,终究不会有大的成功。吴先生从来不愿向学术刊物推荐自己学生的文章,也不愿意为自己学生的著作写序言,在他看来,学生自己投稿,如被正常采用,说明大致已达到发表水平,而学生所撰的著作,到底有何优点,有何不足之处,则应该多让学术界来发表客观意见,岂能由先生来预作定论?至今想来,先生的这些识见都超越庸常,尽管在当下的社会风气中,人们往往不会选择这么做。

对我最有启发,使我获益最深的,莫过于近十多年来吴熊和先生对我的学术整体框架构建的指导。在完成《庄子学史》、《庄子纂要》等书稿后,我曾专程前往武林,登门请教吴先生,拟暂时离开《庄子》研究,到宋元明清开辟一方领地。但吴先生指出,先秦诸子在传统文化中的地位非常重要,而庄子又是其中的一棵大树,虽非独帜,可毕竟这样的大树在历史上非常之少,因此吴先生建议我不能放弃对庄子的研究。而且他还认为,我所创办的《诸子学刊》是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哪怕现在停刊,也已在历史上占有一定地位,并劝我应当利用这些优势,在诸子学方面进一步开拓更宏大的新局面。在此之前,甚至在我来沪上工作之初,先生就当面或在电话中多次告诫我,上海最为我国南方的文化重镇,是曾足与京派相抗衡的海派文化所在地,其文化资源十分丰富,学术契机也很多,但如果把握不好,则易因小失大。所以先生要求我放弃一切小打小闹,以及那些普通人都能完成的题目,而是要选定几个好题目、大题目作深入开拓,力争完成一般人难以攻克的好题目、大题目。先生的这些建议,对于我把握好学术生涯中最为重要的一段时间内的整体规划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先生常引夏承焘先生的话说:“大学者是出题目的,小学者是做题目的。”吴先生实为出题目的大学者,贶我良多!

忆及以上种种,自入先生门下,我虽未能于词学得万分之一,仅为“教外别传”,但学术之精神本相融相通,先生之道德文章与学术理念更使我受益无穷。我对先生,既有身为门弟子的深切追思,更始终怀有对大学问家的崇敬之情!2012年11月2日,噩耗传来,我悲痛不能自已。念玉龙哀曲,已杳仙乡,纵中霄立雪,难唤钱塘。11月7日,我设灵位于沪上,率弟子二十余人,沉痛悼念吴师熊和。薪尽火传,先生千古!

癸巳仲秋识于沪上(作者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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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焦杨]
标签: 学术   吴熊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