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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晖:二十世纪中国历史视野下的抗美援朝战争(3)

3、冷战体制的确立与去冷战的契机

早在战争爆发之初,毛泽东就提出世界各国的事情由各国人民去管、亚洲的事情由亚洲人管,这个看法几年后也体现在万隆会议的原则之中。这是他将中国的抗美援朝战争视为必要的和正义的战争的政治前提。从开罗会议开始,美国已在预谋怎样联合亚洲地区其他的势力,包括战后的日本和国民党统治的中国,来遏制苏联。欧洲战场临近结束之时,雅尔塔会议、波茨坦会议相继召开,如何在战后确定各自的势力范围,已经是美苏博弈的现实课题。这里需要回溯的是:1945年8月美国对日本的原子弹攻击包含了对苏联的威慑,也促成了苏联以迅雷之势对日宣战,攻占满洲、朝鲜北部、萨哈林岛南部和千岛群岛。美军在1945年夏天已经进入朝鲜半岛,并为与苏联争夺势力范围而率先划出了军事分界线。在伊朗事件后,1946年3月,丘吉尔宣布铁幕降临;1947年7月的马歇尔计划未能包括苏联。苏联支持金日成进军南方,在很大程度上是回应美国在巴尔干和中东的挑衅,其中1949年4月至8月北约成立并在各国完成批准手续,对苏联和东方集团是一个重要刺激。1949年8月,苏联首颗原子弹试爆成功,核威慑格局成型。

在朝鲜半岛,分治的格局最初是在雅尔塔会议框架下、以国际托管的形式产生的,但朝鲜并非战争策源地和战败国,其人民却无缘参与这一决定自身命运的事件;作为朝鲜的近邻,中国也没有参与这一“国际决定”。伴随柏林的陷落,美苏两国将战争重心转向远东,波茨坦会议的主题之一,已经是对日作战问题,占领朝鲜由此进入两国的战争方案,雅尔塔的托管计划也就被突破了。1945年5月杜鲁门特使面见斯大林,斯大林仍然坚持雅尔塔协定确定的四国托管朝鲜的方案,但波茨坦会议后,苏军对日宣战并进入朝鲜,美国提出了分隔朝鲜的“三八线”方案。这是新中国建立前夕、朝鲜半岛局势变迁的重要事件。

伴随新中国的建立,美国在亚洲地区的新任务就是遏制新中国,而早在新中国成立之前,中共领导人就已经确立了与苏联结盟并加入东方阵营的方针。这一格局很可能正是促使斯大林从反对朝鲜北方南进到支持其南进的态度转变的枢纽。根据现有档案,1950年1月,斯大林并未向毛泽东通报支持朝鲜南进的态度,但新中国的建立以及中苏友好条约的签订支持了斯大林的态度转变,却是可以推断的。因此,战争并不是1950年的产物,而是上述过程的延伸。所谓世界各国的事情由各国人民去管、亚洲的事情由亚洲人管,针对的是1945年雅尔塔会议以降、尤其是波茨坦会议之后霸权国家主宰弱小国家命运并将其纳入自身势力范围的格局。

在苏军已经大举进入朝鲜、逼近汉城之时,美军为防范苏联控制朝鲜全境而做出了以北纬38º线作为美苏各自对日受降的军事分界线的决定。从这个角度说,朝鲜战争类似于中国的内战,其中包含着民族统一的诉求,而不能等同于其他的入侵事件。[40]既然是内战,任何外来军事干预――尤其是以霸权性的战略利益为基础的军事干预――都缺乏正当理由。1945年9月美军在南部受降后,先以专机于10月中旬将长期滞留美国、与韩国临时政府有一定矛盾的李承晚运送回国,而命令国民党政府扶植的[41]、流亡在重庆的韩国临时政府人员(右翼的金九、左翼的金奎植等)以个人身份回国[42]。金九等人11月5日从重庆到上海后滞留十多天,国民党政府与美国军方交涉后,美军才用专机将金九等人送回国。金九作为当时韩国临时政府的中心人物,其政见同样倾向于反对共产主义并亲近美国,美方对韩国临时政府合法性的执意取缔有一部分原因可能是美国不情愿让中国在战后扩大在亚洲的影响,希望在朝鲜半岛乃至整个亚洲获得最大权益、霸权独揽。[43]

1945年12月的莫斯科美苏英三国外长会议确定了由美、苏、中、英对朝鲜进行为期五年的国际托管[44],结果引发朝鲜南方民众的抗议,美军刻意误导汉城的舆论,把国际托管的协议说成是苏联倡导,试图将反托管运动的矛头指向反苏。[45]同时,北方开始土地改革,苏军从朝鲜北方撤出大部分驻军。1946年,由于美国占领军执行的经济政策造成了严重的通货膨胀,南方人民起来抗争,其中最大规模的首先是九月总罢工,10月又形成了“300余万人参加,300余人死亡,3600余人失踪,26000余人负伤”的人民起义:“十月民众抗争”[46],参加暴动农民的口号之一就是要执行和北朝鲜一样的土改[47];1947年10月美国通过联合国提出在1948年3月31日前在南北朝鲜同时进行选举,成立统一政府,但在北方拒绝承认和参与大选的状况下,美国操纵的联合国议案事实上等同于支持朝鲜南方单独进行选举。

1948年2月10日,被誉为“韩国国父”的金九发表《向三千万同胞泣诉》的声明,反对韩国独自建国,但反对未果。金九提出南北协商建立统一政府,反对韩国单独进行大选的联合国决议,并访问朝鲜与金日成谈判。[48]他对南北协商统一的坚持、与金日成的接触,使得李承晚成为美军支持的更佳人选。大选于当年5月举行,8月15日李承晚宣布当选大韩民国总统,并随即得到联合国的承认。同年9月9日,在南方已经单独选举的前提下,金日成在北方当选为朝鲜人民民主主义共和国主席,并得到东方集团的承认,同年年底苏军全部撤出朝鲜,而美军则在次年6月大部撤离半岛。1949年6月26日,也就是美军撤离的时刻,金九被韩国陆军少尉安斗熙暗杀。[49]

在美苏双方撤离后,南北朝鲜的敌对状态处于随时爆发的境地,北方积极进行战争准备,而美国则大肆武装南方,双方摩擦频繁。根据赫鲁晓夫回忆,1949年底,金日成向斯大林通报了发动统一战争的意图,此后又拟定了详细的战争计划并得到了斯大林的支持。在战争爆发前,1950年6月18日,杜勒斯突然出现在“三八线”,被东方阵营普遍视为美国发动战争的信号。美国方面事后将此事解释为偶然事件。无论是否偶然,朝鲜战争是二次大战的后续发展、是美苏双方战略平衡及失衡的产物,应该是清楚的。因此,引发战争的动因并不只能以某一势力在某一时刻的动向作为根据,而只能从博弈双方的战略变动过程加以判断。是谁造成了朝鲜半岛的分隔局面?是谁破坏了南北双方可能的统一进程?是谁在造成了对峙格局后又根据自己的需求打破了战略均势?在追问战争起因时,这些问题比谁打第一枪或许更为重要。

如果说“对东方有利”有中苏同盟及社会主义阵营的存在为物质的和理念的前提,那么,“对世界有利”则需要在一个更为广阔的历史进程中估价。1951年,在朝鲜战场受挫的状况下,美国试图重新武装日本,并于夏季与日本拟定美日协定,确定9月在旧金山签约。关于日本参与朝鲜战争的细节,美日方面始终拒绝承认,这很可能有两个原因:第一,由于《联合国宪章》中的53、77、107条中都有针对二战中的轴心国的条款,将这些国家称为“敌国”,日本如果参加朝鲜战争,可能会使国际情况复杂化。[50]第二,美日单独媾和并让日本介入朝鲜战争的动议甫一提出,便遭到印度、菲律宾、缅甸、印尼等国的反对,引发了大规模民众抗议。吉田政府由于顾虑违反宪法第9条,命令大久保秘密行动;在签订和约前的敏感时期,日本政府不得不对重新武装日本表示疑虑。1951年9月8日美日安保条约继旧金山和约于同日签订,苏联等国拒绝签署《旧金山和约》。

1953年,在朝鲜战场的战争与谈判处于胶着状态之时,艾森豪威尔试图通过介入东南亚战争,从东南沿海对中国施加压力,以牵制朝鲜战场上中国的兵力。但鉴于在朝鲜战争中的失败教训,慑于中国对不允许越过“三八线”的警告,在越南战争中,美国始终没有越过北纬17º线——这正是中国政府向美方明确表达的底线——对北越目标进行有效军事攻击。这是朝鲜军事失败对美国的长期约束。从这个角度说,美国卷入越南战争并以失败告终,与其在朝鲜的挫折有关。由此可见,军事与政治是相互转化的,战争与和平也是相互转化的,但争取和平的条件是军事上的胜利,而不是军事上的失败和妥协。朝鲜战争结束后,1953年12月底,周恩来在会见印度代表团时提出和平共处五项原则。

1954年4月以朝鲜问题和印度支那问题为主题的日内瓦会议召开,中国、苏联及朝鲜方面提出所有外国军队撤出朝鲜并举行全朝鲜自由选举的主张,但为美国拒绝,南朝鲜代表则提出必然遭到中苏方面否定的所谓按照大韩民国宪法进行选举的主张。日内瓦会议有关朝鲜问题的国际谈判因美国毫无谈判诚意而没有成功,但第二阶段有关印度支那的谈判却取得了进展。正是通过这一谈判进程,美国与英国及其它盟国之间的同盟关系发生了局部的变化,在一定意义上,这也是毛泽东在七十年代提出“三个世界”理论的政治前提。一年后,1955年4月,以推动亚非国家民族独立为中心议题的万隆会议召开,参与会议的各国不但在广阔的范围内提出了反对殖民主义和争取民族解放的问题,推动了亚非等被压迫民族之间的经济、文化和政治合作,而且在国际关系问题上提出了指导国际关系的十项原则。这十项原则是对周恩来在1953年底提出的五项原则的深化和扩展。

朝鲜战争、越南战争与上述政治进程有着紧密的联系,也清楚地说明了反抗帝国主义战争的军事斗争同时伴随着一个广阔和复杂的政治进程。正是在这个进程中,帝国主义霸权的松动和退却成为一个趋势,至1960-1970年代,不但解殖民运动和民族解放运动遍及亚非拉各大区域,而且美国和西方世界内部的反战运动和支持第三世界民族解放的运动也风起云涌。1950年代,联合国沦为支持美国战争政策的政治机器,但仍然维持着国际组织的运作形态,也只是在朝鲜战争中,它的帝国主义霸权傀儡的性质才得到充分的揭示,从而为此后联合国内的政治斗争铺垫了道路。如果没有抗美援朝战争及由此引发的系列后果,亚洲地区在60年代渐趋高潮的民族解放运动的形成是很困难的。若将抗美援朝的军事斗争、日内瓦会谈中西方世界内部出现的分歧,中越及其他国家之间的联盟,万隆会议所表达的民族解放的新氛围,以及此后越南战争中的军事斗争和政治博弈联系起来,我们有理由断言抗美援朝以热战促和平的方式推动全世界被压迫民族的统一战线,促成了民族解放运动的一个新时代。在

这个意义上,新中国的建立,世界人民的团结,东方集团的出现,以及在此背景下爆发的民族解放运动,打破了整个近代以来的历史格局。反帝的战争逻辑已经把抗美援朝战争与此后亚洲、拉丁美洲、非洲反对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霸权的解殖民运动联系起来了。这是前所未有的政治主体的出现才能造成的格局。我们只有从这个历史进程出发,才能理解毛泽东所说的“对东方、对世界都极为有利”的含义,而这个含义正是被当代的许多历史学家刻意地遮盖起来的,他们用苏联取代了整个东方和世界,从而将二十世纪中期的确存在的“东方阵营”和被压迫民族的解放运动及其关系替换为单纯的中苏间的国家关系,将抗美援朝战争包含的国际主义性质,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反抗帝国主义入侵和称霸的民族解放运动所必然包含的国际意义,彻底抹杀了。用美国人的韩战概念替换抗美援朝战争这个概念也一样,这一历史研究中的修辞变化改变的是战争的政治内含。从“对世界有利”这一判断出发,从上述广阔的历史进程出发,我们可以进一步证明:中国入朝参战的短期效果是中苏同盟的巩固,而长期效果却包含了对冷战的霸权格局的解构。

因此,志愿军入朝包含着多重的意义:对朝鲜的支持,对东北的保护,对美国封锁台湾海峡的反击,对联合国拒绝中国的抗议,对霸权主导世界这一格局的拒绝。所有这些内涵都凝聚在毛泽东于1950年6月28日在中央人民政府会议上提出的“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败美帝国主义”口号之中。在欧洲,1948年是冷战体制确立的一个界标,而在亚洲,这一年也是朝鲜半岛从尚存统一希望的南北分治转向南北抵抗的战争体制的转折点。1953年朝鲜停战,所谓停战体制得以巩固,从而成为亚洲冷战格局的一个界标。朝鲜战争就发生在上述世界格局形成的关键时刻。从长远的角度看,中国的抗美援朝战争对此后的冷战格局有重大影响,但同时也提供了动摇冷战体制的某些契机。

二、人民战争转向国际主义联盟战争的政治意义

1、作为政治范畴的人民战争

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参战与以往国内的人民战争有所区别,它的两个最主要的特点是:第一,这是一场境外战争;第二,这是一场核威慑之下的热战,即所谓全球冷战条件下的热战。境外作战是否具有“革命”的性质,还是只具有民族的性质?在核威慑条件下,人民战争的原则还有意义吗?或者说,朝鲜战争与中国革命中的人民战争是什么关系?这一问题对于理解抗美援朝战争及其在二十世纪中国历史中的位置具有重要的意义。

为了说明这一问题,需要对人民战争做出理论解释。首先,人民战争不是一个纯粹的军事概念,而是一个政治范畴。在二十世纪中国的独特条件下,人民战争是创造新的政治主体的过程,也是创造与这一政治主体相适应的政治结构和它的自我表达形式的过程。在人民战争中,现代政党的代表性关系被根本地转化了,以农民为主要内容、以工农联盟为政治外壳的人民这个主体的诞生,促成了一切政治的形式(如边区政府、政党、农会和工会等等)的产生或转型。中国共产党创建的时候,主要由一些被马林说成是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组成,他们与工农的关系还不如国民党跟工农的关系深厚。1925、1926年,由于国民党接受联俄联共政策,国共联合起来从事农民运动和工人运动,毛泽东所领导的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就是这一农民运动的产物。国民党在北伐时期的主要政治创新集中于两点,其一是摆脱旧军阀、建立党军;其二是与共产党一起从事农民运动和工人运动,用群众运动配合北伐战争。党军的概念,以武装的革命来反对武装的反革命,在最初阶段并不是共产党的发明,而是仍然处于革命阶段的、受到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影响的国民党的创新。但在1927年之后,国民党逐步放弃了社会运动,伴随其党国一体,军队的政治性也随之大幅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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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郑韶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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