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当今世界最强大的政治力量之一,产生于近代欧洲的民族主义现象,无论是从社会意识形态角度出发,还是从社会政治运动视野而言,它所追求的外在表现形式,都是建立在领土政治基础上的“民族-国家”。人们将这种追求称之为“一个人民,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古典理论”。
但是,在把这种论说或理想付诸实践时,则另当别论了。世界上有数千个“人民”,但有资格称为“民族”和有能力建立独立国家的,自法国大革命200多年来只有不到200个。而民族-国家所要求的公民忠诚,也被国际移民的合法性和合理性所突破。至于民族-国家的外壳功能,以及民族-国家间的关系,也没有完全按照民族主义古典理论家们的设计和设想发展。
同质化民族-国家观的重拾:“第二代民族政策论”的提出
关于民族主义的国内外论著数不胜数。虽然视角和观点不尽一致,但是抛弃民族-国家的绝对同质化观念、尊重文化多样性和少数民族差异,已经成为大多数学者的思想共识和道义主张,而且还逐步变成了包括我国在内的众多国家管理和协调族际关系、制定少数民族政策的基本理念和原则。
然而,近年来却有学者主张对少数民族要“去民族身份”,要“淡化民族意识,民族工作要‘去政治化’”,“不给任何人声称是某一‘地方民族利益’代表和领导者的机会”,要“千方百计”地以“核心文化”来整合少数民族,包括采取“鼓励族际通婚”的措施等,认为这些应成为我国“第二代民族政策转型”的具体措施和紧迫任务。同时强调,自己的主张来自于中央的信息。
事实上,“第二代民族政策论”者与中央政策毫无关系。2010年1月和5月,中央分别召开西藏和新疆工作座谈会,提出了“促进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意见。“第二代民族政策说”的提出者据此认为“这是我国民族政策从第一代开始向第二代转型的标志”,同时,把自己设想的“第二代民族政策”确定为“一体化”政策,又曰“整合”政策。然而,“一体化”或“整合”概念,与“促进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原意相去甚远。
追根溯源,“第二代民族政策”论者的思维方式包括理念和依据,都是对民族主义和民族-国家现象的误读,他们的出发点是从反对民族分离主义而非民族关系治理的角度出发的。民族关系治理与反对民族分离主义是两码事。民族分离主义,不源于民族差异的存在,更不是一切少数民族的必然,反对民族分离主义,不一定非要进行民族同化,二者不是必然的逻辑关系。“第二代民族政策”论既没有把握民族主义思想的本质,也不合乎现代民族-国家建立的真实。
在现代主权国家秩序下,分离主义的合理性与合法性几乎殆尽。而在集体人权理念下,同化主义也不占据道德高地。由此,如何消解二者之间的对立,探讨多民族国家内部民族关系的善政善治之道,就成了当今政治学的重要课题。现代民族-国家的形成实际上普遍不是同质化的而是包括不同的民族和文化,必然要促使人们反思和质疑民族主义经典理论。政治上共同建国和治国,文化上相互尊重与包容,遂逐渐成为国际社会的主流观念。
置于他国利益之上的诉求:国家民族主义频现张力
随着一些国家国力和国际地位的日趋衰弱,以追求国家利益为核心的国家民族主义迅速兴起,它压倒包括自由主义在内的各种意识形态,成为当代最具影响力的政治思潮之一。所谓国家民族主义, 是指以民族国家为单位、以国家利益为核心的民族主义,是一种能够在国际政治中发挥作用的力量和因素。应该承认,国家民族主义在推动阿拉伯国家文化整合、欧洲一体化的深入发展,以及民族国家建构等方面的确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虽然美国一再回避谈及自己的民族主义,但是世人已经普遍认识到,美国民族主义的客观表现形式即是以美国“国家利益”和“美国精神”为核心的国家民族主义。但是,其非理性因素现今已与霸权主义融为一体。美国的国家民族主义披上了自由、民主和市场经济的外衣,从而向公众掩盖了它非理性的一面。事实上,美国为维护“国家利益”而不择手段的做法是司空见惯的。从以铲除恐怖主义为由头,在全球范围内展开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染指世界其他地区和国家的内政外交,到去年被炒得沸沸扬扬的“监听盟友”事件,都是例证。
与美国国家民族主义的做法可以媲美的,是日本对历史真相的否定,以及对他国领土的觊觎。在领土问题上,日本民众更愿意接受“符合国家利益”而不是“符合历史真相”的观点。正如日本学者中村元所言:“民族主义是日本人价值观的核心。”日本国家民族主义主张重新评价日本近现代历史,强化国民的民族国家认同,反对对美从属外交和全球化。其目标是摆脱战后体制,恢复国家传统,成为与其经济实力相匹配的政治大国甚至是军事大国。日本因觊觎周边国家领土而招致的谴责,似乎并未根本改变其民族主义的实践步伐。
歧视与压制:强势人民对待弱小人民的政策
现代民族—国家的形成与建立普遍包括了大大小小不同的人民,这是各族人民生活之渠交汇流淌的结果,不以人们的主观意志为转移。既然如此,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各族人民之间该如何相处?其中,关键问题是强势人民怎样对待弱小人民。在民族主义经典理论支配下,许多国家都曾对弱小人民或族裔采取不公正的政策,置他们的利益和感受于不顾。一个典型的例子是美国。现代国家以公民权利和公民社会建设为目标,但美国黑人和土著人却长期被剥夺公民身份,只能按照英裔者国家的安排,“遵规守矩”地生活。
在法律上的对少数族裔的歧视和压制被逐步取消之后,美国现实社会中的“歧视”和“压制”却依然存在。 当奥巴马当选美国历史上首位黑人总统时,许多人认为美国有望步入“后种族歧视”时代。但据最新的民调显示,79%的受访黑人称美国仍充斥着歧视。今天,美国黑人失业率较全国平均值高出6个百分点。认为美国种族关系“较差”或“极差”的黑人受访者多达58%,比四年前上升了30%。
美国对少数族裔的歧视和压制政策,在自由主义世界特别是在欧美国家,并非是特例,而是普遍现象。这倒不是因为自由主义者本性恶,而在于他们盲目信奉的民族主义经典理论排斥他者,不能包容差异。从2010年开始,法国、意大利等国不顾欧盟的反对,多次大规模驱逐罗姆人。针对这一状况,2013年10月,欧盟在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启动了一项促进吉普赛人融入欧洲主流社会的计划,旨在帮助他们成为欧盟社会中真正的成员。但是,很多欧盟成员国都对欧盟的计划敷衍了事。
自1980年代以来,欧洲一些主要国家相继采取了多元文化政策,声称尊重文化的多样性、各种文化平等共存,但其实施结果却与人们的期望相去甚远,甚至造成文化区隔,刺激了欧洲极端排外势力的增长,导致了少数族裔长期居于弱势地位,并成为引发社会骚乱的一大根源。欧美国家,特别是欧洲国家右翼政党及时抓住了选民关心的移民问题,高举反移民和民族主义、种族主义的大旗,赢得了社会中下层民众的广泛支持,从而在西欧国家的政坛上异军突起。2013年4月,克罗地亚右翼联盟获得32.94%参选选民支持,战胜此前被普遍看好的克罗地亚民主党,将欧洲议会中克罗地亚12议席中的半数揽入囊中。法国极右翼组织“国民阵线”和荷兰自由党,同比利时弗拉芒利益党、英国独立党等极右政党就结盟问题展开磋商。2013年11月,两党党首决定在2014年的欧洲议会选举中集体发力。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世界民族学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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