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稿》题材广泛,举凡思归怀远、赠别感怀、参观游览、咏史怀古、山川风物、庆典祝寿、域外风情等等,足迹所至,思绪所萦,皆一一发之于诗词,寄之于翰墨。以登临览胜为例,先生自谓“走遍神州”(《汉宫春•青海湖即兴》),每到一处必登山临水,流淌在笔下的便是大江南北绚丽多姿的景致。如写峨眉山险境:“天梯步步绕巉岩,蜿蜒直上白云端”(《登峨眉山长歌》),写神农架原始物境:“万木萧森,千峰静默,百卉纷披”(《木兰花慢•神农架林区览景感怀》),写哈尔滨冰城幻境:“江干幻出水晶城,清宵千厦灯。光留七彩照天青,冰街白玉莹”(《醉桃源•夜游哈尔滨“冰雪大世界”》),写新疆火焰山骇人壮景:“烈焰腾空横百里,流金砾石飞禽避”(《渔家傲•火焰山》),写浙江河汊纵横的水景:“纵横港汊,乌篷驶入仙乡。排排小筑,枕清流、一片幽光”(《汉宫春•浙江乌镇纪游》),皆细致入微,美轮美奂。其他如香港、澳门、台湾的山川风物,在诗词中也多有表现。先生赞美祖国河山“无穷景”(《水龙吟•参观广汉三星堆博物馆》),是为了讴歌社会面貌“焕新颜”(《鹧鸪天•凭吊玉门关旧址》),表达“惊哉喜”(《满江红•登张家界黄石寨摘星台》)的兴奋喜悦心情,更是以艺术的形式唱响“霄汉里,奏新曲”(《贺新郎•九八元旦抒怀》)的豪迈情怀,抒发“我志攀高”(《水龙吟•廿年书卷相亲》)、“风骚事业吾侪管”(《蝶恋花•氹仔长桥横一线》)的文化传承创新责任感与使命感,读来令人感奋不已。
先生情感细腻,性情率真,豪爽大度,平易近人,乐于传经授道,讲求为学为人,故诗词中充满了对家人、师辈、朋友、同仁以及后辈学人的真情厚谊。北上求学三年,与爱妻天各一方,先生相继写了十余首诗词表达思念之情,“问甚时再得,并肩携手,月前花下,同度韶光”(《风流子•寄内》)的期盼,深情款款,温馨动人;老母寿诞,先生献词祝愿“椿龄久,愿年年今日,寿宴重张”(《寿皇明•正月十六日贺老母八十四大寿》);导师吴世昌先生仙逝,先生抑制不住内心巨大的悲痛,挥泪吟成《金缕曲•哭先师吴世昌先生》词:
伏日飞霜雪。莽尘寰、百身难赎,斗倾山裂。梦里慈颜犹在眼,怅恨幽冥路隔。止不住、哀鹃啼血。只道新来楼懒下,岂前宵谈笑成长诀!抚往事,空悲切。
京华负笈他乡客,最难忘、重茵绛帐,师生情热。促膝传经兼论世,诫我言真行直,慎莫逐、波涛浮灭。潜志读书常不寐,更刚肠嫉恶殊难得。铭遗训,奉圭泉。
全词悲情充溢,哀婉动人。此后又有多首追怀之作,感念“师恩重”,表达“意难平”之情。词学泰斗叶嘉莹先生、师辈前贤霍松林先生寿诞,先生皆献词祝贺,表达敬意;即便是晚辈学人,先生也热情题赠,告诫“勿贪风景,多亲书卷”,期许来日“兰芬九畹,惠芳百亩”(《水龙吟•贺若兰学棣博士毕业赴大理从教,兼示门下诸弟子》),殷殷之情,如春风化雨,滋润心灵。
先生是古典文学研究专家,古人既是研究对象,亦是“对话”对象,《存稿》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咏怀古迹、追慕古人之作。上至传说中的黄帝,下迄“五四”新文化运动先驱,先生都有诗词咏及。基于研究领域是唐宋文学,先生吟咏最多的还是陈子昂、李白、杜甫、欧阳修、苏轼、李清照、辛弃疾、陆游、戴复古等唐宋诸贤,这其中又以对苏轼、辛弃疾、李清照三人着墨最多。这固然与先生担任宋代文学学会副会长、李清照辛弃疾学会副会长等社会职务有关,更重要的是这些人的经历、才情、性格、事迹与作品内容及风格深得先生倾慕,甚至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若合一契”,共通共鸣。据粗略统计,《存稿》中咏苏、辛、李词均在5首以上,三人中又以咏辛弃疾词为最多,超过10首。先生平生最服膺辛稼轩,出版过《辛弃疾词心探微》、《稼轩词百首译析》、《辛弃疾》等多部学术著作,发表过多篇辛弃疾研究论文,全面深入阐发辛弃疾的为人、思想、功业及作品等。先生数十年来遍访辛氏足迹,不仅创作了《鹊踏枝•题济南稼轩祠》、《六州歌头•铅山一垄》、《西江月•潇洒闽中持节》等10多首诗词作品讴歌追怀;还常常依辛词原韵追和,表达追慕之情,如《水龙吟》二首“步稼轩《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西江月》“用稼轩《三山作》原韵”、《水调歌头》“步效稼轩《欧盟》词韵”等。特别是,稼轩的英雄豪迈之气与刚健豪放词风对先生浸润尤深,影响巨大,先生屡屡在词中自谓“酹酒想真容”(《六州歌头•铅山一垄》)、“填词多带稼轩气”(《水龙吟•廿年书卷相亲》),追慕之情,跃然纸上。先生歌咏古人,发抒议论,同其为人为学一样率真求是,绝不无病呻吟,毫无夸张做作,表现的是始终如一的“心迹”、“真情”。
先生学养深厚,才气过人,诗词创作风格“雅”、“豪”兼具,概括来说就是,语言尚“雅”,风格偏“豪”。读先生诗词,但觉词藻温润秀雅,绝无一点低俗语、媚俗语和庸俗语,又先生受辛弃疾其人其词影响至深,故诗词中往往充溢着一股丰沛的正气、豪气和清朗之气,读之使人神观飞越,气势凛然。
《存稿》全部作品经先生手订并反复校阅(惜乎排版工人不熟悉繁体字,在“简繁转换”过程中出现了一些错字别字,书出版后,先生只得一本本手动校改),体例上诗词分列,诗前词后,按年编排,装帧沿用传统古籍版式,竖版繁体,古色古香。篇幅上诗少词多,这与先生更喜好填词的创作实践相吻合。从诗词体式看,诗则古体、近体、歌行各体皆工,尤其是七律,对仗工整,音韵谐和,佳句迭现,脍炙人口。词则令、中、长众调兼擅,据初步统计,在232首词作中,用词牌多达60余个,从字数较少的小令《忆江南》(27字)到字数最多的长调《莺啼序》(240字)都有创作,显示出先生对各个词牌的熟稔与运用自如能力。其中《鹧鸪天》词牌作品达31首,成为先生最喜用词牌。
作为古典诗词研究名家,先生向来主张理论研究与创作实践不可偏废,通过理论研究增强实学功夫,为创作实践奠定学养保障;通过创作实践加深对理论研究的认识,促进理论研究的深入。先生集二者于一身,因而对诗词的感悟也就较一般人透彻得多。先生做研究,“知人”与“论世”并重,特别擅长从“心理”角度切入,深入古人内心,探究其创作心理,把握其创作心绪,故而发论亦往往能深进一层。如先生词学研究代表作《辛弃疾词心探微》,被论者誉为“诗—史范式”向“诗—心范式”转换的开山之作,即是这种研究方法运用的典范。理论研究的另辟蹊径与得心应手,又进一步促成诗词创作的娴熟自如,最终获得理论研究与创作实践的双丰收。
最后要特别指出的是,《存稿》收录有一组特殊的“诗友唱和集”,共25首作品,乃先生病中与学界同仁及门下弟子唱和结集之作。先生的作品只有短短的四句,“我本词坛一老兵,卅年凭酒畅豪情。于今恭领岐黄令,暂歇歌喉待放声。”却体现出了他积极达观的生活态度与笔耕不辍的情怀,而其引发的唱和效应,一如先生创制的“一字飞花令”宴饮游戏一样,在诗词学界擦亮了一道别致的火花。
原载:中国社会科学网 2015年01月0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