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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型时代的三个角度:
政治转型、经济转型、代际转型
经济从来不是在真空当中运行的,一定得在一些具体的法律秩序、具体的规则秩序中运行。那么,我们在谈经济的时候,实际上就绕不开政治;同样我们要谈政治,当然也绕不开经济。因为任何一个政治秩序,具体的政策想法,都必须落实为一些财政方案,而财政方案一定是依托经济现实的,所以谈政治也绕不开经济;但是谈经济,你一定要看到它所运行的制度框架,那么也就离不开政治。
在这之下,我们还可以看到一些要素,比如无论谈经济还是谈政治,都离不开人口,因为没有人口的话,根本就无所谓财富的创造、经济的创造,没有人口的话,也根本无所谓政治——政治本来就是众人之事。
而谈到人口,接下来的要素又会纳入进来,就是时间,时间变量。但这里的时间变量不是单纯的物理意义的时间,我更多谈的是“历史时间”。所谓“历史时间”,就是我们能感知社会的本质的结构性变化的浮现。
中国自近代鸦片战争以来,处在一个急剧变化的历史时间当中,而且变化的时间节奏越来越快。要讨论转型的话,一定要看到转型在这个历史时间中是一步一步怎么走的。
刚才我说到了人口。人口除了一个数量基础之外——有数量为基础,人口才拥有创造财富、众人之事种种可能性——同时也包含了另外一个要素,也是它的历史时间要素:“代际更替”和“代际变迁”。这个代际不是简单的生物意义上的代际,更多的是文化意义上的代际。
像今天我们经常说的60后、70后、80后、90后都有不同的亚文化,尽管生活在同一个国家,但是对于现实的感知是完全不一样的。前一阵有件事让我特别吃惊。我有个表弟是北大社会学系毕业,现在硕士在读,有一次我跟他聊天,他突然说:“哎呀,最近感觉自己老了。”
我那个表弟是90后,正好是90年的,我说:“你怎么有资格说这个?”他说:“现在已经不是以十年为尺来划分代际了,已经是五年了!我们现在划分90后、95后、00后,以五年为代际了!”
历史时间背景之下的代际划分是以什么为标志的?实际就是以亚文化的圈子、亚文化的群体。我们会发现它的迭代速度越来越快,10后、20后、30后可能在这个亚文化圈子上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但是很明显60后跟70后、80后分别就很不一样了,跟90后更是不一样。
而到了90后之后,更是以五年为界、为期来划分,这个代际划分的速度周期越来越快、越来越短。推动这个划分的一个特别重要的因素是“技术”,尤其是我们今天所看到的互联网技术。
我前面说了几个要素:政治、经济、人口。实际上人口和时间加一块儿,我想说的是“代际”。政治、经济、代际、技术,这几个要素加在一起,是我们观察一个转型时代的重要因素。在转型时代,这几个要素彼此互为联系,都是非常重要的,一定要全部考虑进来,对于转型的讨论才有可能会比较完整。
在这几个要素之下,我大概要从三个方向、三个角度来聊转型:政治转型、经济转型以及基于新技术衍生出来的新的代际转型。
政治转型,就是从1840年鸦片战争往后,中国在不断变化。昨天大家都聊到了很多关于进入辛亥革命之后,中国宪政发展的历程等等。政治转型主要就是从宪政转型的这个角度来谈。
经济转型,不久前我刚发表了一篇文章,就是讨论中国经济转型。那篇文章实际上是我最近这几年对中国经济、中国社会、中国政治的观察,得出的一些理论假想。之所以会从那个角度关注中国经济,是因为前面说过,经济和政治是紧密勾连、紧密连接的。
中国经济的转型不是在真空当中完成的,它是在世界经济转型这样一个世界大势的背景之下展开的。
这两个转型,宪政的转型和中国经济的转型,向下又可以进一步看到它贯穿到我一开始谈到的代际转型。每一代人有不同的亚文化,不同的亚文化会衍生出不同的诉求。对于什么是right,对于我想要什么、我关注什么,以及究竟什么才拥有正当性,对这一系列东西的关注,全都不一样了。
而这些全都不一样,是我们思考未来中国政治、中国社会下一步走向的非常重要的方面。因为毕竟现在90后还刚刚进入社会不久,他们还无法拥有话语权。拥有话语权的这些人是跟他们处在完全不同的代际观念之中的人,也许十年之后,才会轮到90后。我们当下关注的,假如把它放在十年后,有可能会看到一些很不一样的东西。
2
政治转型:
“形式因”跟“质料因”一定要匹配
黑格尔为什么说“中国从来没有历史”?
先说政治转型,或者说中国的宪政转型。
我们今天都在说如何能够立宪、制宪、依宪行事、拥有一部宪法……但所谓的宪法Constitution,这个词的意涵在古代和近代以来是完全不一样的。近代以来,宪法体现为法典,一部成文的法典,里面很多具体的条目和科目,要对应最高权力的分配,对权力的正当性来源,对个体的right保障,会有很多具体条目用成文的方式确定下来。
在古代的时候Constitution不是法典,这个词在古希腊就存在了,一直运用到法国大革命前期。Constitution的概念是指结构,一个城邦或者一个共同体,它们内部的结构,我们要去观察、要去了解、要去理解这个城邦或者说共同体内部的结构,然后对这个结构做一个表达。
这个表达甚至不一定是成文的,很有可能是不成文的,但是大家都清楚地知道这样一个结构,并且知道这个结构意味着什么,特别是对自己的意义是什么,然后知道自己在这个结构中所处的位置是什么。
在这个结构中,对每个位置都会有功能性的要求,你把这个功能性的要求能做到极致,OK,那你就是一个有德性的人,而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各司其位。那么此时,这个共同体就拥有一个完美的Constitution。
这是古典时代的Constitution的意义,它的“形式因”跟“质料因”一定是要匹配的。(放在宪政话语背景下,“形式因”就是被表达出来的宪法,“质料因”就是作为该宪法载体的国民、国土、经济等等各种现实要素。)
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这本书中也谈到了这个话题,亚里士多德不认为可以抽象地谈论什么是好的城邦,但是柏拉图跟他的路数完全不一样。亚里士多德说“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原因在这儿。
柏拉图认为,应该找到正义的终极标准是什么,然后用它来衡量世间的一切。假如你不能找到终极标准的话,那么正义和邪恶就没有区别了,柏拉图是基于这样一个理念写出《理想国》。而亚里士多德跟他的路数是相反的,亚里士多德说,你谈的那个抽象的标准,看不见摸不着,谁都可以谈一套,那究竟谁对啊?
而且,那个抽象的标准谈出来之后,标准倒是挺好,可是它和现实当中这个城邦的Constitution,从“质料因”而言完全不搭的话,那有什么意义呢?所以什么是好的Constitution?一定是它的“形式因”和“质料因”相匹配。
“质料因”就是城邦内部社会结构什么样,人口结构什么样,人的观念什么样,它的地理结构、经济结构等等一切东西——当然这是用比较现代的术语了,那会儿还没有这些术语——然后它与城邦内部的一些决策机制、财富的管理机制等等是否相匹配。
这个城邦决策的机制、管理的机制、立法的机制等等这些都是它的“形式因”,城邦的人口、经济、社会制度是“质料因”,这两个必须相匹配,才是一个好的Constitution。假如不匹配的话,这个Constitution肯定是玩不转的。
我们谈近代以来的Constitution的时候,都是把它作为一个法典来谈论的。是谁开始把它作为法典来谈论?
当然是西方人,尤其是法国大革命以后的西方国家。西方之所以能够这样谈论,以及能够这样进入历史实践,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因为它的“质料因”跟“形式因”匹配了。如何能匹配?用一个比较哲学化的术语来表达,就是西方的“质料因”(就是它的人民),在大革命之后,陆陆续续开始普遍进入历史,获得了精神自觉。
所谓“进入历史”“获得精神自觉”是什么概念?实际上就是说,他们终于开始有了自我意识。自我意识并不是说人民知道这是我的手,那是我的脚,从哲学意义上来说,拥有自我意识,最本质、最根本的就在于明白了自我和他者的区别。
在此基础上,人们才能有效地说清楚“我是谁”,以及更进一步有效地说清楚“我想要什么”。假如你说不清“我是谁”的话,你是无法说清楚“我想要什么”的。即便你想要的东西不一定靠谱,但是你能说出“我想要什么”的话,当现实和你想要的东西又不匹配时,你如果有一个很强的自我意识,就会开始行动,努力争取你想要的那个东西。
假如这个社会有足够多的人都开始进入到“我想要什么”“我要怎样行动”,都开始比较主动地进入到这种情境之后,那么这个社会的秩序,就完全不可能像过去那样存在了,秩序一定会发生一个质的变化。这个质的变化,不是一个简单的物理意义上的时间流逝,而是一个历史时间的流逝。此时,我们才可以说你进入了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