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代社会普遍认为霍华德提出的田园城市是人类美好生活环境的最高境界,从某种意义上看,现代城市规划是在田园城市思想的基础上逐步发展起来的。尽管如今的城市文明的发展已经远远超出100多年前人们的想象,但是田园城市所追求的人人平等、生态健康的城市目标依然没有实现。田园城市思想对中国城市化转型期建设宜居城市具有现实启示意义。本文从世界范围内资本主义与人本主义两条城市化路线斗争的视角,解读田园城市思想追求美好生活环境、推动城市发展模式转型的本质,以为中国建设宜居城市的目标和路径提供借鉴。
【关键词】田园城市 宜居城市 资本主义 人本主义 城市组织方式变革
【中图分类号】 TU984 【文献标识码】 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16.13.001
2015年12月召开的中央城市工作会议明确了中国今后一段时期的城市发展总目标——实现城市有序建设、适度开发、高效运行,努力打造和谐宜居、富有活力、各具特色的现代化城市,让人民生活更美好。如果要概括这个总目标,那就是建设宜居城市。
为什么在经济社会转型的关键时期提出建设宜居城市的目标?通常的理解认为,中国过去的发展模式对生态资源环境造成了很大的破坏,城市基础设施、公共服务等民生欠账比较多,如今中国已经初步完成了经济积累,应该有条件、有必要加强人居环境的改善工作。而且,通过公共服务和基础设施的投资,还可以起到促进经济发展的作用。这样的理解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笔者认为并没有触及宜居城市建设的本质涵义。
提到宜居城市,人们常常会联想到田园城市。当代社会普遍认为霍华德提出的田园城市是人类美好生活环境的最高境界,那么是不是我们要建设的宜居城市就是田园城市呢?或者说,我们在今天应该怎样认识和理解田园城市思想?本文以19世纪以来世界资本主义城市化的长期过程为背景,讨论田园城市思想的本质,并尝试回答当前中国为什么要建设宜居城市以及怎样建设宜居城市的问题。
如何认识田园城市的本质和历史作用
《明日的田园城市:一条通往真正改革的和平之路》最早出版于1898年。当时的英国正处于一个充满矛盾的时代。一方面,工业革命和“自由放任”的资本主义促进了前所未有的工业和贸易繁荣,新发明新技术层出不穷,人们对技术进步及其带来的美好生活前景充满了各种憧憬;另一方面,传统的政治经济秩序被打破,资本主义加机械化生产造成了大量“冷酷无情的工业城镇”①,社会上出现大量的贫困、丑陋、无情和堕落等现象,城市中充斥着工厂、贫民窟、拥挤和肮脏的街道,空气和水被严重污染,工人社区的生活环境极端恶劣。正如狄更斯在《双城记》中的感叹:“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在这样的背景下,田园城市描绘的新城市美好愿景立即受到广泛的关注,引发了世界范围的田园城市运动,该书作者霍华德也终其一生投入到伦敦郊区的两个花园城市的实验中。
田园城市思想的价值举世公认。正如有学者指出的,现代城市规划是在田园城市思想的基础上逐步发展起来的。在世界城市发展的历史过程中,田园城市所提倡的城市和乡村一体化发展、在区域范围内进行人口的合理布局、避免城市的无限扩张、从人的生活和社会交往需求出发组织城市用地布局等基本原则都发挥了重要的作用。田园城市思想引发了更多的理论探讨和思想实验,从英国的新城运动到美国的郊区化,城市规划史上的很多理论和实践都宣称践行了田园城市的思想,霍华德本人也被认为是现代城市规划史上最重要的人本主义大师之一。
然而,简单认为按照田园城市的原则规划城市,就能够实现人们所追求的美好生活环境显然不符合历史经验。无论是英国和欧洲的新城建设还是美国的郊区化和新城市主义运动,带来的新问题并不比解决的问题更少。静态地看待田园城市的思想,很容易将田园城市理解为一种城市形态,把田园城市当作“特定历史时期和特定地点的某种形式上的表现”②。事实上,田园城市所提出的“城市—乡村”磁极的美好蓝图,不过是对传统城镇与乡村生活图景的汇总和对人类普遍追求的自由思想的再次强调,很难讲这是霍华德的首创,更不能认为田园城市思想仅止于此。
田园城市思想的本质,正如霍华德在第一版著作中所使用的书名——是要寻找一条通往真正改革的和平之路,即通过社会改革来实现一种新的城市发展模式。作者希望找到一把能够通往人类最高生活理想的“万能钥匙”,如书中所述,找到这把钥匙的根本方法在于解决问题的改革路径而不是对某种特定目标的追求,因为人类对美好城市生活的追求肯定是与时俱进的。
100多年来,田园城市思想始终具有经久不衰的顽强生命力。《田园城市》一书在每一次城市文明进程面临转折的时期都被再次出版,而且随着人类对城市文明进步的认识深入,每一次都被赋予新的时代意义和解读。将田园城市思想放在工业革命以来的城市化历程中考察,能够让我们更深刻地认识田园城市思想的本质及其所发挥的历史作用。
卡尔∙波兰尼在《大转型:我们时代的政治与经济起源》中指出,从工业革命以来,欧洲资本主义运动一直受到“双向运动”作用的支配。所谓双向运动,指的是“市场扩张”和“社会保护”两个完全相反方向的力量。市场扩张是一种经济自由主义原则,目标是确立自我调节的市场,主要是运用不干涉主义和自由贸易作为手段;社会保护的目标则是运用保护性立法、限制性社团和其他干涉手段,对人和自然以及生产组织进行自发的保护。市场与社会的历史对立统一关系表现在,在资本的作用下,市场法则先是脱离传统伦理社会法则逐渐壮大,反过来又进入与控制社会法则,试图将市场法则作为全社会普遍认同的内在运行机制,依靠“自发调节的市场机制”来调整市场与社会之间的矛盾;另一方面,各种被动或自发的社会保护运动通过法制、社团等手段抵制市场法则,力图重新实现社会对市场的控制,或将市场的作用限制在社会能够控制的限度内,避免市场恶性膨胀而最终导致人类社会走向自我毁灭。“双向运动”理论解释了现代城市发展的根本动力机制。按照波兰尼的理论,19世纪以来的城市化历程实际上就是以市场扩张为特征的资本城市化和以社会保护为特征的人本城市化两条路线的斗争。
大卫∙哈维对资本的城市化本质进行了更加深入的剖析,提出了资本的“三次循环”的概念。资本的第一次循环发生在工业生产过程中,当第一循环中的工业生产回报率下降时,资本即转向回报率更高的城市建成环境,即进入第二循环;最后,资本主义进入科学技术、教育、医疗等社会支出领域,这是资本的第三循环。很显然,资本通过“城市空间的生产”完成积累和循环,资本的城市化过程同时也是资本对社会从表层(建成环境)向深层(社会机制)逐步渗透和控制的过程。全球化则是资本的市场扩张逻辑的产物。哈维对城市化的研究表明,资本主义通过对空间的掌控而使自身得以延续和发展,最终形成以城市为核心延伸到区域—国家—全球的空间生产体系。
与资本主义城市化并行的则是从君权时代就一直存在的人本主义城市化追求。在人类的城市发展史上,从来没有停止对美好生活环境的向往和追求。早在2000多年前,亚里士多德就已经认识到城市对于人类文明进步的价值,并指出“人们为了生活来到城市,为了生活得更好留在城市”。进入资本主义快速城市化时期,每当市场过度扩张导致社会矛盾激发时,都会出现一轮人本主义的反思与抗争,这些思潮和运动构成了波兰尼所谓的社会保护机制。例如,19世纪末到20世纪中叶在资本主义长周期发展过程中基本上属于社会保护思潮主导阶段。对现代城市发展具有重大影响的《田园城市》(霍华德,在此期间多次再版)、《城市文化》(1938年,路易斯•芒福德)、《进化中的城市》(1915年,帕特里克·格迪斯)等著作,以及道撒迪亚斯提出的人类聚居学等人本主义理论均出现在这一时期。20世纪末期,罗马俱乐部发表的《增长的极限》和世界环境发展委员会发表的《我们共同的未来》掀起了生态文明的新高潮,标志着对人类城市文明发展方式的思考和对资本主义增长方式的抗争已经上升到关系人类共同命运的新高度。
从两条城市化路线的历史背景看田园城市思想,就不难理解霍华德所谓的“人民的城市”“社会城市”追求的是什么。19世纪是欧洲从传统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过渡的“大转型”时期,田园城市思想本质上是对工业化和资本主义发展模式的反思、抗议与改革。从这个意义上讲,田园城市思想及其所引发的现代城市规划其实是在自由放任的资本主义与城市化结合过程中,力求将资本主义的经济制度纳入人类社会需求或者说对“人性”的追求秩序框架内的努力。只不过,面对越来越强势的资本扩张,这种努力迄今为止始终处于被动抗争的地位。从这个角度理解田园城市所追求的目标,也让我们认识到,尽管如今的城市文明的发展已经远远超出100多年前人们的想象,但是田园城市所追求的人人平等、生态健康的城市目标依然没有实现。19世纪以来城市发展面临的人口膨胀、工业污染、生态环境恶化、贫民窟等问题变得更严重,特别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对社会纠正机制的“再嵌入”与控制非但没有得到本质上的改观,反倒在种种民主与技术进步的面具遮盖下愈演愈烈。芒福德描述的19世纪的城市景象——一个由工人组成的居住单元,没有生活在大城市中的那些中产阶级和富裕群体,是没有能力维持甚至是最基本的市政设施的,只有大都市区域中,在那些把从富人区征得的税收用于工人阶级区块的地方,工人才能够获得少量的能够提供一种良好生活的设施——依然适用于描述今天的城市。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