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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社科院学者:现有体制下学问不是贫家子弟能做的!(3)

核心提示: 2013年3月15日,年仅36岁的年轻学者张晖去世,让学术界产生了不小的震荡。有人为其早逝惋惜,也有人感受到坐在学问的冷板凳上那份凄苦和悲凉。我们难道真的处在一个学术的“末法时代”吗?知识分子又该如何坚守那份清冷?对此事件,凤凰网文化频道独家采访了张晖生前同事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杨早,以及中国社会科学院民俗学者施爱东,以下为对话实录。

现有体制下学术研究不是贫家子弟做的

凤凰网文化:历史问题四个字,足以解释一切吗?

施爱东:不是足以解释一切,而是它真的是会出现这些问题。历史长的单位都是讲资历的单位,资历为什么会成为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因为你只有拿年龄跟资历这种标准出来说话,才能够平衡各方面的矛盾,你要是说学术水平,那就很麻烦,大家会吵得不亦乐乎,什么叫做好的学术水平?不同专业如何比较?对吧?这个就非常麻烦。我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比如说社科院文学所,你的正高只能占百分之几十,副高占百分之几十,像一个金字塔,这个指标是额定的,但事实上我们这里的水平整体都是偏高的,能够来到这里的人,大部分水平都是很不错的。换到一个普通高校,可能比例也是相近的这个比例,可是,很可能他们那里的做得比较好的学者,只是跟我们这里一个普通学者相当,资历要求也没这么长,那么,这个学者放在社科院可能就得拖上很长时间才能评上职称,但如果在普通高校就会容易得多。在我们这里,金字塔底层的一个学者,如果放在外地的话,比如说与他同资历的同学,分到外地高校去了,他可能是那个高校的骨干科研力量,但在我们这里只能垫底。

其实,做学术是注定了贫穷寂寞的。第一,发不了财;第二,出不了名,尤其是得不到当世名声。做学术是注定贫穷的,真正的学术研究,艰深的学术研究一定不是大众所能理解的。多数学者在生前都很难获得认可,不是说完全不能获得认可,而是非常困难,张晖如果不是去世,许多人也不可能了解有这么优秀的一个学者。而且,对于学术成果,尤其前沿学术成果的理解,往往是严重滞后的,许多很好的学者,往往在出成果的当时,尤其是他做出最好成绩的年龄段是得不到认可的。

所以说,学术研究真的不是贫家子弟做的,这是我今天要说的最重要的一个观点。我知道这句话如果说出去,许多人会恨不得打死我。其实我自己也是贫家子弟,当我意识到贫家子弟不适宜做学问的时候,其实我已经没有退路了,硕士毕业的时候,我有很多路可走的时候,我选择了学问,当我不断地做下去的时候,当我意识到学问不是我的最佳选择的时候,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所以我只能够说,这句话是说给还未选择学问之路的贫家子弟听的。

凤凰网文化:后悔吗?

施爱东:后悔,但是后悔对于我来说没什么实际意义。我已经没有退路,我只能够勉力前行。几年前我们研究室曾经讨论过是否将一个博士生留在室里,我虽然不反对,但也没有表态支持,我是持保留态度的。为什么?因为他是贫家子弟,我知道他很努力,也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很优秀的小伙子,但是因为他太穷了,留在我们单位不合适,我们社科院的工资是很低的,而他的父母又是农村的,不仅无法支持他持续地做学问,可能还指望他读了这么多年书,将来能赚钱补贴点家用呢。可是,他如果留在我们这里,他会非常艰难,他将来要面临娶妻生子,他要在北京买房,而我们社科院待遇根本不足以负担他这些需求。但问题是,他本人又很愿意留在我们这个所谓的最高端的学术机构,你想想,谁不愿意把自己留在最高端的学术机构呢?但是就算把他留下来了,他以后怎么办?他的生活怎么办?当时我为什么持保留意见,因为我认为他留在我们单位,于他,于我们,都没有什么好处。

为什么对我们也没什么好处呢?我当时说了一句特别难听的话,我说,你如果留在社科院,注定了不可能有什么大成就,无论你多聪明多出色多努力,因为你面对的生活压力是这么大,你这样一种生活压力,你不可能不去面对,你所面对的生活压力比你所面对学术压力更大、更迫切、更实际,你必须要去投入大量的精力面对生活的困境,你无法全心全意赴在学术研究上。

可是,这么优秀的小伙子,他这么努力,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如果因为他家穷,你就拒绝他留在这里工作,这也太残酷了,社会不能如此不公吧?我如果因为这事反对他留下来,我良心上过不去,我不能这么干。所以,我只能保持一种默许的状态,随大流表态,既不出言相助,也不反对阻挠。

许多大学生意识不到这一点,大学期间,反正你是学生,我也是学生,都由家里供着,大家的精力都放在学习上面,可能我比你更优秀,可是,当我们出来之后,走向社会之后,你的家庭条件很优越,而我的家庭条件非常的清贫,这时,我们面对的压力就完全不一样了,你的家里还可以继续对你进行投入,而我的家里可能还需要我来回报,于是,我们可以投入到学术研究中的时间和精力就很不一样了。你想想,这样一下来,若干年后,未来你的成就肯定会远远大过我,这是贫家子弟没办法回避的一个问题。

许多贫民子弟都会指望通过学而优则仕,通过读书来改变命运,那也得看你读的是什么专业,将来从事什么工作,像我们这种专业,这种单位,想要改变家庭的命运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说,贫家子弟如果想通过读书改变命运,最好不要选择做学问,尤其是不能选择我们这种寂寞的学问,那样会拖累整个家庭的。

凤凰网文化:国家更多资金投入不太现实?

杨早:如果前提设定目前这种体制为一个不变量,我赞同爱东的话,贫家子弟在这个体制下,他很难做得下去。那么做学问要不要这种保障?这是很多人会提出质疑的地方。为什么你们就好像需要比别人更多的保障?还有人拿底层说事儿:你看人家农民工不是更苦吗,还有北漂不是更苦?我这里想说一下,这个东西不太一样,因为学术是比较特殊的工种。特殊在于,第一,它是一个比较长期的活儿,而且它的结果不确定,你并不见得我做那么多时间,我就一定能出这个成绩,而且很可能你对自己要求越高,你想做的越大,他出来的结果也不是可以拿计件来衡量的。昨天还在讨论一个事,说书按照印张卖是很可笑的,你那是在卖纸。各个领域里面的经典著作,可能只有十来万字,甚至几万字,但足以不朽,也有很多大部头,一点儿用都没有,但是在卖的时候,定价也好,稿费也好,版税也好,显然都是厚的那个占便宜,包括你去报课题,也是厚的看上去比较好看。这就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反差,就变成说你如果自我要求越高,写的越精粹,你最后的回报会越少,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学问需要有一个外来的支撑。我昨天看鲁迅书信,鲁迅后来从广州到上海以后,他一直很想回北平去做几年学问,把他想写的中国文学史写完,因为北平的材料比较全,这个环境也比较舒服,但是鲁迅回北平又不愿意再去教书,那就麻烦了,他收入从哪里来?鲁迅最后没有回北平,很大程度是因为他没办法得到和上海一样的收入,所以他只好留在上海。所以我们要明确一点,做学问是需要一定的物质保障的,但是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又变成了越是真正做学问的人,他得到的物质保障会越弱。国家提供的资源不是没有,但是资源的目前倾斜方向是有大问题的,这个资源的流向是不对的,不管是职称还是课题,它的流向绝对不对,如果保持这样的流向方式,那就是爱东说的话,贫家子弟不太可能做出好学问,做出来对自己伤害也很大。

我们这代学者等不来良好的制度设计

凤凰网文化:其实肯定不是第一次在媒体这么讲,有效吗?

杨早:很难,比如我们刚才说资源流动就有问题,资源如何流动,比如如何向张晖这样的人倾斜,这就变成了一个制度设计的问题了,但这个制度设计非常困难。

凤凰网文化:什么在妨碍?

施爱东:我觉得这个要从根本上改变,目前来说确实也很难。

凤凰网文化:这一代学者会等到吗?

杨早:我觉得等不到,它有一个前提,它不是说国家的问题,国家可以设置很多制度,事实上现在国家设立了很多制度来防止你乱用钱,甚至有的时候跟防贼差不多,所以变成了很多人申请到了项目,也不见得幸福,他要花很多的时间去设计怎么去用这个钱,有时比拿不到项目还糟糕。

凤凰网文化:再让你们做你们最不擅长的事儿。

杨早:这个是全世界都有的。我记得有一个哈佛出来的教授,后来跑去做电视了,他的说法就是:我才不要再为了几百美元去报销一堆单子,现在我想怎么用怎么用。学术经费确实需要有一个控制,但是这个控制也应该有合理的流向,学界自己要建立一个学术共同体来对研究的成果进行评价与导引。有时候民间的学术基金会也能起到这个作用。

人才流动是建立起学科共同体的前提

凤凰网文化:为什么在内部没有建立起学科共同体?

施爱东:其实我觉得国外有一些做法,其实是中国可以借鉴。有些东西可能是我们的人事制度本身造成的,我们往往是一个人一进来一个单位,就永远在一个单位,比如说我举一个例子,我们文学院现在需要进新人,我们面对的是一些刚刚博士毕业的一些学生,你现在只能够对他去预判,他有没有未来?他将来能不能做好学问?但这种判断往往不一定能够准确的。如果你判断错了,假设就像刚才说了,学术是需要给他一个一定的物质保障,让他来做的,我给了你优厚的物质保障你就能做的出来吗?你如果做不出来,社会也会骂,我花这么多钱,我养你们这么一堆废物干什么呢?对不对?这也是一个问题,所以我觉得人才的流动才是一个最根本的问题,有些人,我觉得一些好的苗子,你可以先到一些二流,甚至三流的学校,如果你做得好,你们先到那里改善你自己的生活,传播你的知识,适当的时候,如果你慢慢拔尖了,我再从外地选拔那些好的人,来到更高级的单位,比如说社科院文学所,我在这个所给你一个比较优厚的条件,而我的选拔机制是比较严格的。但是我们现在不是这样,我们都是直接进学生,一进来就是一辈子,做得好做不好你都在这呆着。

杨早:可是这里又会出现的问题是,你敢离开北京,你还回得来吗?而且你往往离开是一个人,你回来就得是三个人,你回得来吗?所以谁都不敢轻易离开,都要先抢,要卡位。人才的流动受到限制,包括户口的限制,包括档案,捏着你档案不放。

凤凰网文化:这就涉及到户籍制度。

杨早:对,整个一系列的流程都会限制你,使得你举步维艰。

凤凰网文化:而且这种国内学术氛围的地域差异非常大。

杨早:现在中国的情况就是学术资源非常不平均,这些年不但没有好转,感觉还在更加地恶化集中。我觉得这也特别像北漂上漂的问题,你说你不想当北漂上漂,要逃离北上广,你回家,更糟糕,因为那里都在拼爹,你又没爹可拼。于是就成了“回不去的故乡”和“离不开的北上广”,学术界其实情况差不多,你不留在这里,说实话,以很多地方高校的氛围,学问会更加做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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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孙易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