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如何评价以奥运会为导向,通过举国体制培养职业运动员的模式?
郑也夫:举国模式应该终止。我觉得北京奥运结束的时候,就是举国体制结束的最好时机。以前我也未必赞同举国体制,但觉得还算有可理解之处。但经过2008年奥运会,我们已经大牛过一把了,不必再谈我们过去是怎么屈辱的了,那些已经太遥远了。因此,举国体制不再必要。
奥运确实可以争面子。如果我们奥运会只拿三两块金牌的话,脸上也挂不住。就像出席朋友办的盛宴,你不能穿得太寒酸,家里要准备一套西服,但是如果钱都砸在这上面,就不对头了。
竞技体育是很特殊的东西。教育层面上的体育很大程度上不可能作为竞技体育的基础。二者天地之别。我觉得有些项目当然还是应该作为少数人干的竞技体育,为了给国家拿金牌,要选择投入产出上最上算的项目,比如跳水。
今年,俄罗斯田径队被禁止参加里约奥运会,最近又有一些西方国家要求取消俄罗斯参加奥运会的资格,俄方称这是政治陷害。这样的情况在奥运会的历史上不是第一次吧?
郑也夫:体育和政治想没关系是不可能的。历数奥运的历史排斥和抵制,比比皆是。
远的不说。1980年,因为苏联入侵阿富汗,美国牵头,包括中国在内的六十多个国家抵制莫斯科奥运会。一报还一报,1984年苏联和全体东欧国家抵制洛杉矶奥运会。那连续两届奥运会都是支离破碎的奥运会,对不起运动员,对不起观众。
整体上不让俄罗斯参加奥运所有项目是荒诞的。这不可避免地会让人想到奥运被政治绑架,让人想到冷战。俄罗斯运动员都服药了吗?要具体看。如果硬不让俄罗斯参加的话,肯定一报还一报。就像八十年代那样,你不参加我的,我不参加你的,这是现世报,是双刃剑。禁药的事情很简单,很单纯。针对的是个体,查出来谁服了药,该禁赛的禁赛,该取消奖牌的取消奖牌。发现是国家行为,舆论上可以谴责。最终的落实,还是在个体层面上。因为最基本的保证是药检,药检不是针对机构的,是针对个体的,我们不能冤枉了清白的运动员。按照规矩说话,有禁赛整整一个国家的运动员的规矩吗?没有就别乱来。
自洛杉矶奥运会以来,奥运会开始有盈利。如今奥运会越来越商业化,它同时也给一些运动员带来巨大的商业利益,甚至在运动员和管理机构之间造成罅隙。您怎么看这些现象?
郑也夫:商业化是挡不住的。大众的眼球落在哪里,广告就会跟到哪里。今天的商业化在整个奥运中可以说是无孔不入,广告商肯定要捆绑大明星。当然办奥运会会有高额的付出,一定要有回收,一定要有大批形形色色的广告——场地周围的和电视转播的。
至于运动员商业利益和管理机构的矛盾,说起来就比较微妙。国家体制下的运动员,他全部的培训费都是国家出的,数额是巨大的。出名之后,你获得了高额的收入,怎么跟培养你的、为你买单的后盾机构分成,这就比较复杂了。即便是个人行为,比如李娜,她也要跟她的整个团队算细账。请营养师、体能师、主教练,就要事先和人谈好报酬。一些国家培养的运动员很多事情没有谈在前面,因为他的收入是成了名后才出现的。对这些收入,如果分成不合适的话,要发生矛盾,甚至激烈的冲突。所以很多事情应该约定在前,尽可能细致。事后照章办事。
您觉得当代奥运会面临什么困境?奥运会的未来会怎样?它会有终结的一天吗?
郑也夫:历史上办奥运会,除了美国,基本都完全是国家行为。而如今奥运的规模越来越大,对组织者来说,规模过大肯定难以支撑。办奥运要烧钱,往往入不敷出。所以我觉得绿色思潮应该发挥影响,约束奥运的申办方式。我有一个激烈的主张:现在奥运叫伦敦奥运、里约奥运,而不叫英国奥运、巴西奥运,以一个城市为主的设计应该改改了。不要一个城市申办;对大国而言,就叫国家奥运,分散在该国多个城市;小国就合办,你办一些项目,我办一些项目。这样才能绿色,不浪费资源。和电视观众相比,现场观众要少太多了,分办对电视观众没有任何影响,同时也可使各国分担开支。另外,美国的场馆资源非常丰富,不需要重新修建场馆;但对多数国家来说,办奥运要修建的场馆太多了。
在申办奥运的过程中,为了办下来,行贿是非常普遍的事情。奥委会是一个三不管单位,国际法、国内法都管不到他们,他们的腐败是非常严重的。可能每次申报都要行贿。我还提出过一个极端主张:申办国把资金放到一个中立的银行,这是证明你经济能力的保障,剩下就抽签,谁抽中谁办。一来民主,二来杜绝申办过程中的腐败。如果可以几个国家一起申,那申办的难度或许不会很大,这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弱化行贿。
奥运未来会不会终结呢?首先游戏不会终结。游戏只能越来越光大,它占每个人生活的比重会越来越大。但奥运向前演变的方式——五十年、一百年后假设还有奥运会是什么样——难以预计。人们对游戏越来越重视了,目前四年的频次会不会不够了,两年办一次如何?大家看超级比赛的机会更多,政治家靠申办出风头的机会也更多,商人借此赚钱的机会也更多。这难以预计。要看能不能操办起来,和单项比赛如何协调,运动员能不能承受。以大家对游戏的高期待来看,目前的四年太长。
今年奥运会马上会在巴西举行,但巴西经济不景气,总统遭弹劾,政局动荡。这会影响奥运会的举办吗?
郑也夫:历史上也存在过类似的情形。1968年墨西哥奥运会开幕十天前,墨西哥人抗议国内经济不景气,弱势群体生活悲惨,这个时候国家不该花那么多钱办奥运。但抗议遭到警察镇压,两百六十人被打死。巴西民众的权利意识也不含糊。世界杯和奥运会申办和举办之前,均有大规模抗议活动。这是正当的。只是已经开张了,抗议可以告一段落。
不过这不是我最担心的事情。对观众而言,奥运还是看运动员的精彩发挥。当然有可能因为来了太多的运动员和观众,管理、交通跟不上。但我更大的担心还是恐怖分子。防备恐怖分子是非常精细的活儿,发达国家都很难做好。以巴西目前的情况,能不能做到位,我内心有很大疑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其实场馆粗糙一些无妨,反正国际田联会检查跑道的,不会有问题,不会让博尔特不满意。场子也可能没鸟巢那么好,但不会影响运动员发挥。关键是安全问题。只要是超大规模的聚会,各色人等,政治家、商人、抗议者,乃至今天的恐怖分子,都要利用。惟愿所有想入非非的人,不要捆绑奥运。你们到别处去圆梦,放过奥运。
(本文刊于《东方早报上海书评》第391期,原题为《郑也夫谈奥运与政治》,2016年7月31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