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梅:作为哈佛大学的副教务长,您负责教学以及哈佛大学在线课程等与教学相关的工作。据我所知,您目前正在进行哈佛大型在线公开课项目(HarvardX)的建设与推广。事实上,在我看来,信息技术是对传统大学的严峻挑战,特别是MOOC、海外校园等新技术的逐渐兴起对传统大学造成了很大冲击。请问您如何看待信息技术对哈佛教学与研究的影响?
包弼德:我认为信息技术是当今世界重要的组成部分,我希望我们的老师、学生可以多利用信息技术来提高自己,同时也希望他们多利用信息技术与全世界更多地进行交流。近来问世的网络课程,比如说 HarvardX等,非常地便利。那么,会不会有一天我们不再需要现在的课堂教学了呢?可能有些课程会出现这种情况,但我想绝大多数的课程不会这样,因为每位教授对课程内容的诠释是不同的,以中国历史课程为例,每位教授的见解都是有差别的。当然,因为中国受教育人数比较多,而各个地方的教育资源也不均衡,开展网上课程是非常重要的。
张梅:能否请您谈一谈,您每年是如何安排哈佛大学的教学工作的?哈佛大学教授们的教学理念和教学设计是什么?因为我们知道教育对象是人,教学是培养人,可是真正让教学质量上层次,让教学内容更有前瞻性,都是要经过严格的教学设计的。
包弼德:首先我要谈谈哈佛的学院构成。哈佛大学分由多个不同的学院组成,而每个学院都非常独立,自我管理。我负责的是全校性的教学管理,关心各学院的教学方法,但我并不管理它们,所以各学院的教学并不向我进行汇报。说到我们的教学理念,孔子在《论语》里说过“为己之学”与“为人之学”的区别。他说古代有“为己之学”,而近代只有“为人之学”。可以说“为己之学”是修身之学,“为人之学”是致用之学。一方面我非常同意孔子的观点,我们太注重致用之学而忽略了为己之学,这点在中国特别明显,而为己之学事实上是基础,人要有思想必须从为己之学开始。另一方面,我和孔子的看法不同点在于,我认为“为己之学”和“为人之学”并不矛盾。如果你是从为人之学开始的,可是忽略了为己之学,那你的为人之学也不会成功。因此我希望哈佛的学生既修身也致用,希望他们既有通识教育也有专门教育,希望他们能发展自己的领导能力。可是我想更重要的观念是这样:一个教授想要教授什么,我们就应当鼓励他们教什么。我们希望年轻优秀的学者做他们想做的事情,我们不需要控制和管理他们,如果他们有责任心、有志向,他们会和别人合作把自己的工作做好。教授们需要思想自由,我们不需要控制教授的思想。中国教育当前最大的问题就是学术思想上的自由度不够,所以很难培养出第一流的学生,要知道,真正想要培养学术领袖,首先必须要有学术的自由。
张梅:哈佛大学如何对任课教师进行考核评价以及如何进行科研管理?
包弼德:哈佛大学有两大目标:教学和研究(我想大概可以这么说,虽然校长可能并不一定同意我的说法)。在哈佛大学,研究做的好的教师占99%以上,而教学好的教师比例则没这么高。要在哈佛任教的话你的学术研究必须非常棒,我们虽然也希望你教学好,但这不是主要的要求。哈佛对教师进行考核评价的方法相对而言比较复杂:第一年选聘教师的时候请几个人来哈佛演讲然后选择其中之一,到第二、三年之后看其研究的进展状况和教学状况,第五年要有个正式的评鉴(review),在评鉴中你可能会被解聘,因为第五年的评议不仅要看你的论文著作出版情况、教学情况,同时要看同一专业领域中其他学校的教授怎么评价你,如果你想留在哈佛就必须获得其他教授的支持。如果你顺利通过第五年的考核,你就成为副教授。第八年是最后一个考核,这个考核更严格,除了考察你的学术研究状况、教学,我们还会请二十余位外校教授匿名评议,校外教授评议某个教授时会将其与同一领域的其他学校的教授们进行比较,同时我们学校自己系的所有教授要先投票。除此之外,他们必须给院长写匿名信表达他们对这个教授的个人意见。最后,校长邀请四名外校教授到哈佛,召开半天的会议来评价这个教授是不是应该被提升为正教授,并给与其终身教职。 我们评审时会有四个人向委员会做报告并且接受委员会的询问。我们在评价一个教授的学术研究水平时,不是单纯看其发表的学术著作数量,而是看其所做研究的重要性和影响力,衡量其学术研究的影响力同样需要参考其他外校教授的意见。有时候我们会碰到一些情况,比如我们可能觉得某位教授将来不会再做更重要的研究了,因为他之前已经做过了非常重要的研究,或者现在他的研究并不是特别有影响力,但是同领域的其他专家认为他是非常有潜力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也会考虑让他继续留任。
张梅:案例教学是哈佛大学非常有特色的教学方法,目前世界上很多高校都仿效哈佛大学开展了案例教学研究。在您看来哈佛大学的案例教学在商业管理领域与政府管理方面有何不同?
包弼德:案例教学是非常有意思的,哈佛大学很多学院都开展案例教学,但每个学院的案例教学都是不一样的。十年前我们有个学者对法学院、医学院、商学院的案例教学进行比较研究,发现这几个学院案例教学的方法、内容、老师与学生的关系以及学生的态度都是不同的。比如说商学院的案例教学,教师会借助一个公司的经历,让学生去分析公司背后成功和失败的原因。 我们都知道,商学院的课堂上学生之间的竞争是很激烈的,所以学生往往会以努力取胜的心态来给出自己的答案。而在医学院,老师会说现在我们碰到的情况是这样的,你们去想想看怎么合作来解决这个问题, 这是因为医生在实际工作中必须要跟他人合作。所以我们说,虽然案例教学方法有它的好处,但是我们要先思考需要在哪种学术领域中去使用它。对于不同的学术领域,它的方法可能是完全不同的,而老师教授的内容、学生的态度也会不同。
张梅:现在哈佛大学的校领导除您之外,校长福斯特女士 (Drew Faust) 和副教务长欧立德教授 (Mark C. Elliott) 也是历史专业出生,哈佛大学的人文气息非常浓厚。那么,请问,哈佛大学当前是如何将理想、信念、价值观等植入学生的思想中去的?哈佛以培养精英著称,但它同时也很注重公民教育,那么哈佛大学在课程设置中是如何将这两个方面结合起来的?
包弼德:修身、致用之学不能依靠别人告诉你应当怎样做,而是要依靠你自己建立起自己的思想,当然老师和同学们也会帮忙。在课堂上,我希望学生理解我所讲的。但我讲的是不是最好的,这个不好评价,所以我只能尽力而为,做好我能做的。而关于学生应该有怎么样的理想和信念,这并不是教授考虑的主要问题,而是学生自己需要考虑的问题。
每个人在他的活动范围内,都有成为领导的潜力,并同时兼具公民性。朱熹就曾经说过,有人批评他,因为他让学生谈论国家政策,批评他的人认为“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朱熹说这其实不是古代的思想,古代的思想应该是格物致知,每个人都要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这是每个人的责任,你即使不做官也可以讨论国家大事发表自己的看法。我们从公民教育这个层面开始,教育我们的学生要有自己的想法和自己看待事物的态度,要有对自己的了解,要明白自己的兴趣,然后深入地学习下去。个人最终对社会的贡献也与此相关。我认为每个教授都应该提供给学生每个教授自己的案例, 但是学生需要学习什么,这个选择应当由他们自由决定,而不是由教授来决定。在课程建设方面,学校也只是在教学方法上为教授们提供帮助,但是对于教授们讲课的内容,学校是不做要求的。可以说学校的目标是让教授们在“为己”的同时来“为人”。
作者简介:张梅,美国哈佛大学访问学者,中国与全球化智库研究员。该文原载于《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4期,“包教授论教育”部分访谈原载于《人民日报》(教育版)2016年8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