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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杰:只有改革才能创造改革

仅仅是在几年前,全世界都聚焦中国,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改革开放30年经济奇迹是如何取得的,“北京共识”似乎大有可能漂洋过海、成为拯救贫穷国家的新圣经,中国超越美国成为全球第一经济大国似乎也不再有任何悬念……

然而,兴奋尚未远去,2008年金融危机不期而至,就在很多人以为“4万亿投资”计划已经帮助中国成功稳住经济之际,金融危机对中国的影响才刚刚渐次显露。中国或许陷入了自1978年以来对经济前景最为忧心忡忡的时刻:经济下行压力不减,个别省份财政收入掉头向下,地方债务泰山压顶,民间投资断崖式下滑、资产价格日益膨胀……

正如所有的追赶型经济体——以日本和“亚洲四小龙”为典型——所曾经历过的那样,高速增长总有难以为继的时刻,之后将是艰难的调整期。能顺利度过调整期,成功完成对发达国家的追赶的国家屈指可数。因此,处于这“关键一跃”的特殊时刻,中国宏观经济政策何去何从,引发公共政策界旷日持久的关注和讨论。

在此背景之下,唐杰的《中国经济的转型与发展》适时出现。作为经济学博士、曾访学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富布莱特教授,唐杰无疑有着专业、开放的宏观视野;而作为中国改革开放前沿城市深圳的前副市长,唐杰多年的一线经济发展实践,又使其对宏观经济拥有不同于一般研究人士的理解。

在唐杰看来,持续数年的隐性经济刺激政策使中国经济发展陷入僵局,需要强有力的政治决断来开启中国经济的深度调整;“拖”与“稳”并不利于中国经济长期发展,也有可能引发债务泡沫破灭……

访谈

过去中国做对了,现在有可能做错

经济观察报:你在本书中对中国过去30多年经济发展核心的解释是,中国抓住了人口、投资和全球化,这样“三个红利”,这是个非常经济学的解释。但实际上关于中国改革开放的讨论中,很多人不仅仅是从纯经济学角度探讨,比如北大的姚洋教授提出了“中性政府”的观点;当然张五常先生很早就提出了“地方政府竞争论”;至于诸如“邓小平做对了什么”这样的提法就更多……核心都是指向政府、政策、体制在这轮高速发展的角色,你怎么看?

唐杰:我是接受这个前提的。中国在35年内发展到如此高度,肯定有政府做对了的原因,我在本书里想表达的是:过去,政府在一些有利条件下做对了,现在则有可能做错——条件发生变化了,假如认识不到,就可能会做错。这是我写这本书的初衷之一。

写作过程中,肯定涉及到中国这30年经济奇迹是如何发生的。因此,我花了一大段写改革——这就是“中国做对了什么”:因为改革了,才可以获得“三个红利”。现在,“三个红利”逐渐消失了,怎么办?只有一条路,加大与深化市场化改革,建立起完善的市场经济体系。这是我想表达的第二个意思。

第三,对于中国过去30年的经济发展成就是不是奇迹,世界范围内很多人持怀疑态度。但中国奇迹是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到的:经济增长时间如此长、变化如此大,同时伴随着人均收入的实际大幅增长——这是一个重要指标。中国在诸多领域有了重大突破,已经具有了很典型的现代意义的增长,不是简单的经济总量增长。这是奇迹的根源。

但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形成了一个非常简单的思维定式:将经济增长率当作政绩,好像高增长就证明了我们正确、就证明了我们的体制优势。如果按这个逻辑,现在经济增长率降低了,体制就没优势了吗?这显然是一个悖论。在这个悖论下,很多人不知道怎么做了。

简单地以经济增速高低论优劣,往往什么都说不清楚。增速上去了好、下来了不好,结论就是很滑稽的越快越好。目前拉美经济,如巴西等国陷入经济衰退,大家肯定认为不好;而真实的判断根据应当是,高增长率降下来之后,用得钢筋、混凝土更少,能耗更低,全要素生产率提高,人民生活水平不断改善,那当然是好的;如果增速下来了,全要素贡献率也下来、甚至下得更多,那不就是“康乾盛世”的一地鸡毛吗?(“康乾盛世”在中国农业社会应该是做到最好了)“康乾盛世”化成一地鸡毛,就是增长过程高度依赖于人口和土地的增长。现在时代变了,中国可能又面临一个新的局面,回头看,发展非常好;往前看,一个新的浪头又来了……

中国现在面临的一个很大问题是:追赶发达国家,不是量的问题,而是质的问题解决不了。中国经济高速增长了35年,但还没消除追赶过程的“剪刀差”。所谓“剪刀差”就是,尽管经济增速高,但总量规模主要是靠人多加起来的,与发达国家的人均水平绝对差距还在明显扩大。比如,1980年美国人均GDP是1万美金,中国人均只有300美元,是美国的三十分之一;现在中国人均GDP是美国的五-六分之一,但相对于美国人均接近五万美元,我们是人均8000美金,绝对差距从10000美元扩大到了近四万美元!我们在短期内不可能在质量上追上发达国家。认识到这一点,就要调整姿态,从百米冲刺换成马拉松长跑。这个追赶过程,可能还会持续50年、甚至更长。

经济调整的方向需要政治决策

经济观察报:在“三大红利”消失、经济增速放缓的背景下,中国的宏观经济政策,似乎有两种不同的主张:一种主张通过紧缩来推动结构调整,另一种是主张短期内还要靠投资和刺激政策保增长;另外,随着经济增速放缓,对于中国会不会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担忧多了起来,你怎么看?

唐杰:5月10号《人民日报》发表的习近平同志讲话《新常态是个客观状态,没有好坏之分》,是一个重要的理论突破,意味着把经济增长速度高低与制度优势论脱钩。过去三十多年政府做对了,推动改革开放,抓住了“三个红利”,加上中国人民吃苦耐劳,我们实现了10%的高增长。当人均收入达到8000美元,劳动力不再便宜了,人口老龄化开始了,经济全球化进入了调整期,我们经济增长率走低就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

“中等收入陷阱”可能有两种:一种是拉美式的——不断消费,越消费越多,没钱了就去借;另一种可能是中国要遇到的——投资率不断上升,投资效率越来越低,坏账不断增加,经济最终趋于停滞。当然,很多经济学家并不赞同世界银行创造的这个并不很严格的“中等收入陷阱”概念,也有经济学家认为按人均GDP衡量,中国已经跨越过了“中等收入陷阱”。

我们应当避免对不严格的概念做严格争论,但可以这样来提出问题: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七十多年,很多发展中经济国家和经济体都经历过高速增长,但真正完成了追赶、成为发达经济体的成功案例很少。为什么?因为发达经济体增长虽然慢,但是持续增长。发展中经济体增长快,往往不可持续。发达经济体慢增长可持续,来自于全要素生产率的贡献大。由此,出现了经济增长中“龟兔赛跑”,兔子跑得快却追不上龟的悖论。

未来中国要从兔子变成龟,解决技术进步能力低下、投资边际收益加速递减的问题,要通过提高经济素质、劳动力素质,提高教育水平,要把劳动力从平均初高中水平,达到大学水平,推动产业技术和组织创新,用创新和高端制造来淘汰低端产业,实现经济结构的动态升级。

举个例子:上市公司换董事长后,常干的一件事,就是把财务报表中的坏账全洗出来,利润大幅下滑,当期业绩很差,公司形象可能不好,却会创造一个扔下包袱、低开高走的效果。我们现在面临的情况有些相似,就是要扔下包袱、敢洗坏帐。

曾经很长时间,我们并不很清楚,“三个红利”对我国高速增长的意义,现在也不太愿意承认这个问题,拼命顶着不让增长率掉下来,已经出现了很突出的投资边际收益加速递减问题。

我做了一个并不复杂的经济统计,比较了过去五年北京、深圳、上海、广州、天津、重庆及全国投资率和R&D(研究开发支出占GDP比例)的变化。深圳、北京、上海的投资率是下降的,广州投资率略有上升,天津和全国平均率投资率到了80%,重庆到了98.5%。投资率的倒数是投资效率,比较的结果更加直观,北京、上海、广州平均一块钱的固定资产投资可以生产3块钱的GDP,深圳是5块钱,天津和全国平均水平1块钱投资带来差不多1.3块的GDP;重庆只有1.01。再来看R&D,京深沪在大幅上升,明显高于广州、天津、重庆和全国平均水平。重庆的R&D还在下降,已经明显低于全国平均水平。什么是中国的一线城市?不是速度,是质量,是用创新创造了更高投资收益的城市。我们得到另外一个结论,高固定资产投资率与低R&D的组合就是要淘汰的传统发展模式,因为这样得来的高增长是不可持续的。

长期以来,各级政府有一种错误的倾向,把总需求管理的“三架马车”看作集中力量办大事的制度优势,把凯恩斯当作马克思,这是很荒唐的。改革开放35年的经验恰恰相反:改革开放是什么,就是供给侧改革,加入WTO就是供给侧改革。

经济观察报:这个,怎么理解?

唐杰:消除制度性障碍,让所有的创业和创新得到回报,就是供给侧改革。中国两次大的改革,1978年改革开放和2001年加入WTO,就是供给侧改革。因为WTO实际上解决的是整个国际贸易和国际经济关系成本的迅速下降。加入WTO前后,大家都担心开放会把中国很多产业冲垮。结果,除了大豆产业,没看到哪个产业被冲垮。

中国经济从2008年前后开始至今,有一个很奇特的现象,经济增长速度愈发地平稳。先稳定在9-10%不动,现在是稳定在6-7%,仔细想想这其实是很可怕的,如同人的心律是一条水平线!我们要打破经济周期是资本主义危机表现的传统观念,认识到经济危机的积极作用,清除过剩产能、淘汰落后企业。只有不断地淘汰落后,新技术才可以发展。经济的繁荣和萧条同期性出现,如同心率上下波动,是健康而不是有害。

经济增长是这样一个过程:当一项新技术、新产业出现时,投资会蜂拥而上,投资过剩、产能过剩也使得新产业规模迅速崛起,技术创新不断深入。大浪淘沙,落后的技术、落后的企业就会被淘汰,真正优秀的才能留下来。现在回头看,2000年的美国股市互联网泡沫破灭了,但数字革命没结束,出现了一波又一波技术和产业创新。可见,从繁荣到衰退的调整幅度越大,无望的企业退出越快,经济触底反弹就越快,长期经济发展就越健康。

如果我们真能认识到,经济繁荣和衰退对产业技术创新的推动作用,认识到经济周期的重要功能是淘汰落后,自然就会联想到目前中国经济增长率下滑的积极意义,就会看到对经济增长减速的容忍程度,为什么经济增速6.5%是合理的?降到5.5%就不合理?从一定意义上讲,这是个政治判断!

回顾历史,上世纪九十年代,朱镕基总理从1994年开始调整,一直调到2001年加入WTO才结束。两相比较,目前我们的调整还没真正展开,还在拖。中国这轮大调整,需要做更大、更艰苦的努力,要做好熬的准备。我们要有清醒认识:越不敢去产能,拖着、留着,可能拖出办法,但也可能拖垮了,未来的麻烦就越大。不拖,就要采取汪洋同志在广东提的“腾笼换鸟”。这就要做两手:一手是放手调结构、去产能;另一手是做大规模的培训转岗。因为结构调整意味着大量就业岗位永久消失了,要让劳动者掌握新的知识、技能,为进入新产业做好准备,而不能让他们滞留在过剩产业里。

比如,中国现在钢铁年产能是8亿吨,在北京周围方圆五六百公里内就有6亿吨产能。谁都知道未来中国再也不需要8亿吨钢铁产能,有四、五亿吨钢铁产能可能永远要被淘汰掉。假设1亿吨钢铁产能直接就业人数是50万,带动相关就业100万,淘汰五亿吨钢产量,会减少就业六七百万。怎么办?让他们呆在钢铁厂里不失业?结构调整就有结构失业,失业要有失业救济,要保证失业培训,要推动再就业,这是社会保障制度的重要内容。现在保增长不能和保就业挂钩。要反过来,加强社会保障,加大培训和再就业。没有完善的社保制度,政府就害怕失业、就不敢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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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孙易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