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拖下去,中国经济不会好
经济观察报:但可能你也注意到了,一些有影响的人士还是认为,短期内要靠投资,才能保增长。至于去产能,因为涉及到国企改革,既有可能涉及国有资产流失,又可能涉及下岗,而现在财政增速不如以往,又担心社保无法给下岗兜底……
唐杰:这些理由是不成立的。持续拖下去,经济不会好。
投资红利的规律是:资本量很小时,资本收益无穷大;当资本不断积累,资本边际收益就会递减;当资本存量很大的时候,资本边际收益就很小。当年,因为中国太穷,资本很少,所以招商引资的边际收益很大;目前从天津、重庆和全国的情况看,过去几年,投资率上升,投资效率下降,负债率包括隐性负债快速上升同步发生。用负债拉动投资,创造更低的投资边际收益,已经难以为继。
经济增长的目的是什么?保持6%的增速是为什么?花在国民就业和再就业培训的投资是人力资本投资,远比花在治污上的投资效率要高得多,远远比为维持就业、让多数是高耗能和高污染的过剩行业继续生产要好。加大力度,下决心关掉一半或更多的低端钢铁、水泥企业,北京的污染和雾霾就会好得多。
至于说政府有没有钱,这是另一个问题。中央、地方财政再没钱,也要少投项目,多做教育和社会保障,这是结构调整的基础。横向的全球比较可以看出,我国政府的有效税率不高,但有效税率的结构有问题。比如,政府支出和社保这两部分加总所占比例,美日比我们低,德法比我们高。不过,美日德法的一个共同特点:政府支出占比较我们低,用于社保的比例远高于我们。当然,也不可以直接这么比,因为中国各级政府支出中投资的比重要高。这就涉及政府行为转变,政府做好社保、投资教育、提供更多公共产品的支出,短期产出不了GDP,但长期看,一定比现在忙着上项目的效率要大得多。政府要少关注投资,少关注企业可以做的投资,要耐得住寂寞,为企业创造良好的竞争环境,要提高人口素质,结构失业群体能够尽快适应经济结构的变化、进入更高领域的工作。
说到结构调整与国有资产流失,我想不出来两者关系是什么?首先是改革越慢、结构调整越滞后,国有资产贬值的速度就越快。其次是,大量民营资本集中在钢铁、建材等过剩产业里,包括,汽车制造也已是混合所有制……所以,经济调整会造成国有资产流失,是个不太合理的借口。
经济观察报:朱镕基总理时代,经济调整很重要的一点是国企破产重组,这轮经济结构调整,如果涉及民营企业,怎么调整、去产能?
唐杰:我们特别习惯一句话,有保有压。问题是保谁压谁,不应当是政府说了算,而是市场说了算。应当摒弃行政化去产能的传统思维,习惯于在经济紧缩中去产能。比如说,经济增长速度更低些到5%,行吗?可能性是很大的,过剩产能和落后产能就会不抱幻想地加速淘汰。
有数据表明,美国2008年金融危机引起的衰退程度明显高估了。大量的公司借口“危机来了”裁员,董事长借口“经济不好了”洗资产负债表,这是利用危机加快结构和公司财务重组。为什么?这些举措在经济繁荣时肯定做不成,衰退了,要破产了就可以抛开面子加快做。现在,一定要把产能削掉,把人们的幻想去掉。
这一轮大规模的过剩是全球的,大规模的泡沫也是全球的,不仅是美国——2000-2008年的那一轮繁荣,“金砖四国”股价泡沫只是略低于美国而已。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经济全球化,通过外商投资,以OEM多样化模块化分工方式,将中国、印度、拉美等新兴经济体几十亿人口、几亿低价劳动力整合为号称“世界是平的”全球产业链条里,资本收益当然明显提高,劳动收益也提高,皆大欢喜。这就是全球化红利,现在全球化红利释放完了,要寻找新模式了,乐观预期一下子成了悲观预期。英国脱欧、美国大选中显露中焦躁悲观,欧洲在中东难民问题出现的巨大社会分歧,表面是政治,仔细想想都是经济。当然也不是没有亮点,从Made in China,到Made in America, again是个亮点,这是新一轮产业革命即将到来的信号。制造业正在进入以新材料、计算机和人工智能为主导的新时期。
经济观察报:但是,从实际情况来看,保增长还是首要的政策目标,怎么理解?
唐杰:各国政府对经济增长都比较关注,因为经济增长确实与当期就业和人民生活有直接关系。我们去看美国总统的报告,会不厌其烦地列举经济增长、通货膨胀和失业率、新增就业的数据,说这是政府的面子或声誉也可以。当然,在经济转型期,经济增长率下降过快可能引起过度悲观的预期也不应当忽视。但从总体上看,中国这轮转型不是短期的、不是一般的经济周期,而是过去三十多年来没遇到过的历史阶段性的大转折,是从中等收入经济蓄势进入发达经济体的跨越。在“三个红利”消失后,要从数量增长转向创新增长,最关键的不是保速度,而是深化改革创新机制。不能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短期政策取代长期政策。
要做债务泡沫破灭的准备
经济观察报:除了宏观经济政策走向,当前各界比较关注的政经议题,比如地方政府债务、资产泡沫、去杠杆,你怎么看?
唐杰:高杠杆的问题,道理很清晰:要维持经济增长,结果只能是“用债务创造债务,用投资创造投资”。假如不要这么高的增长,就不用这么去撑投资,这个问题就不会这么突出,越积越大了。
地方政府债务问题,确实和1994年那轮财政体制改革有关:应该承认,那轮改革,中央是多拿了点,地方事权和财政收入是不匹配的,至今也还没形成一套现代、规范的转移支付制度。
非联邦制国家,以日本为例,中央政府财政收入拿6,地方拿4,中央做整体的转移支付,最后有两成给地方政府。现在,中国是不是要这样做?如果这样做,无论什么地区,教育费的支出应该统一。就不会出现用行政命令方式推动教育公平,多招西部学生,引起一些省区群众意见很大的问题。转移支付应当包括这方面的教育支出。未来,省区间的教育公平、社会保障公平是重大的改革方向,这是遏制地方政府过度负债的制度基础。
深圳长期形成了谨慎财政不负债机制,但多数城市没有这样的机制,产业竞争力又不行,就变成地方债务高压的格局。这就是改革的问题。怎么改?肯定是财权和事权要统一。
过去五六年,我国负债率从150%快速上升到250%。其中,企业负债是主体。这里面有两个问题,一是企业为什么不走直接融资的路,原因很复杂。许多上市公司业绩差,失去了融资能力,连带着新的公司不能上市融资。从总体上看,上市公司是一国企业的精华,从我国上市公司业绩持续下滑的表现看,转型的任务真的是十分艰巨。其次,为保增长形成的企业债务,持续下去就骑虎难下:不借,债务就真成了坏账;再借,来维持局面,就成了“债务创造债务”——这很可怕。当债务比例达到300%怎么办?你不能够轻松地说,那是企业债务,我是政府,政府没这么多债务。真正出现大规模企业负债崩溃的时候,政府不可能独善其身。最后大规模债务破灭的时候,政府肯定要救,这是各级政府必须承担的责任。恐怖的就是这个。所以,时间窗口很重要——债务负担增长太快了。现在要做债务泡沫破灭的准备。
经济观察报:根子上又归结到您说的,经济增速的预期目标应当降下来为结构调整赢得条件,但仅仅调低经济增速目标就能解决这个问题吗?
唐杰:当然不是。不过核心是不要搞隐性的经济刺激了!不难发现,我们M2占GDP比例,与债务占GDP基本上是同步上升,这是什么?通俗地说,就是央行在不断地“放水”。经济转型,一定要把理论政策讲清楚,全社会要形成共识,不能是既想转型调整,又要数量增长。不能既要追求长期目标,又不断采取凯恩斯式的短期刺激政策。经济转型调整是痛苦的,是要付出代价的,怎么可能唱着歌实现经济转型?
做好数字经济转型的准备
经济观察报:如果调整、升级经济,如何升级?你怎么看当前各界热火朝天的谈论创新创业?
唐杰:经济升级,可以观察三个例子,意大利、德国和美国,把它们推至极至,美国可以定义为创新经济,德国代表着标准制造经济,意大利是典型工匠加艺术创意——意大利皮鞋、箱包、玻璃器皿等做的都特别好,也是高收入的发达国家。
中国现在比较强调工匠精神,对不对?当然对,但是宣传科学精神可能更重要。在可见的新一轮科技革命到来时,我们可以回顾,当年福特以生产线形成汽车大规模生产后,马车工匠再优秀,也永远地成为了历史。
应当看到,我国地区之间经济发展差异很大,其实美国也如此:中部地区以传统工业化经济为主;西部沿海是创业创新型经济;东北部是科研创新型;南部阳光地带正从传统石油经济,崛起为包括生命科学的创新经济中心。我们和美国一样,也会是几种经济和产业形态并存。像武汉、长沙,重工机械产业很好,包括引入富士康之后的河南,未来可能成为重要的制造中心,德国是非常好的对标对象;北京、深圳也许加上成都,可能会成为创新经济的代表; 上海则更像伦敦、纽约。我们还有很多城市向意大利学习,不可能都以国际大都市和国际创新中心为发展目标。硅谷需要人才,大规模制造需要人才,做名牌鞋子也需要人才。如果这样看,中国提高人口素质可能是多方向的。
未来新一轮新技术革命,主要是两个趋势:数字化和生命科学的变化,包括宇宙、新材料、新能源,都将随之发生重大变化。
现在,产业所有的关键都数字化了。数字化的特点是,一旦发生技术突破之后,复制无成本,但在突破之前,会有大量的研发投入。在这样的数字时代,变革向相关行业的扩散速度是无法想象的。数字加材料等于3D,整个工业的生产过程发生变化了。数字化最大的影响是产业之间的连续的爆炸性突破。举例说,通讯计算技术的突破,会使基于基因、蛋白质和细胞研究的数字化程度大幅提高,人类健康水平、现有的医学医药模式都要产生巨大革命,农业革命、材料革命也会随之发生,等等。
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革命中,知识比资本重要,人才比资本重要,知识产品将极大地取代物质产品,知识产品增长将远远超过物质产品的增长,面对巨大的钢铁、乙烯、水泥过剩,低端产品充斥,犹豫不决的我们做好准备了吗?反思日本的教训,不在别的,就是这个。日本不缺工匠精神、不缺大规模高端精密制造,但是已经没有当年的创新激情,在创新方面被美国人远远抛在后面。我们未来能比日本做得好一些吗?
经济观察报:在创新经济上你特别提到成都,有点意外,虽然大家都对成都创新的评价比较高。
唐杰:观察成都的创新可以有很多角度,我更多地关注了华为成都研究院快速成长。这与成都产业链发展有密切关系,与成都高水平大学有关系,与成都市场经济发展水平较高有关系,更重要的是成都有跟深圳很相像的——有限的改革服务型政府理念。我们可以看到一些城市,政府很能干,很有思路,工作很有起色,但未来的发展不一定可持续,为什么?因为政府很自以为是,包办取代市场经济机制,不知道企业创新成功应当获得市场奖励而不是市长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