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事权中央改,地方事权地方改
经济观察报:你在书中对中国未来走向创新给出的解决方案是:收入改革、取消扭曲的财政补贴机制和破除垄断。但目前看起来,似乎这几个领域的改革都不太乐观。所以,您的这些建议能在多长的时间内看到实施的可能性?
唐杰:改革不怕慢就怕站。过去10年,加入WTO之后、特别是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没有加大改革,改革停顿了。改革只要能往前走,一个改革会带来另一个改革,当各方面改革都停顿的时候,整个国家就停住了。
深圳的改革,也没有惊天动地的举措,但是天天总往前走,一点点往前走,局面就不一样。深圳就坚持,政府不干预企业,而是提供公共产品——按市场化方式提供。就这一条,坚持不懈地去做好。这种做法时间长、见效慢,因此许多地方政府就不愿意做。老实说,中央政府推动引导得也不够。
科技创新大会开得很好,提出了很多改革理念与思路,下一步就是要落实,要实实在在地落实。举个例子,现在所谓的精准医疗,核心是数字化医学。基因测序向上延伸就是细胞数据,分子生物等等,这些也是生命科学的核心,基因治疗、细胞治疗很有可能引领下一代医学技术,美国人将相关领域法律问题解决后,提出了精准医疗,我们没法律支撑也就不可能有真正的精准医疗,眼睁睁地看着美国人跑。如何解决我们的法律空白?能不能打破传统的管制思路?办一个生命科学的特区,先行先试、形成立法、监管和应用有机结合的创新体制?创新不是口号,是实实在在向前爬的实践活动。这样的改革要不要做?
现在大量的改革,没出门、就在部门之间转,没有试点的支持。35年前改革怎么改?看起来乱七八糟,结果互相一扯,就往前走,再一扯,就又走了,改革创造改革。现在要等着设计好改革,我不明白,怎么设计?
经济观察报:你怎么评估最近这几年的改革?
唐杰:改革,整体设计要不要?像央行SDR(特别提款权)、财税体制改革等等,属于中央事权改革,当然要整体设计。不过我国如此之大,地区间经济发展差异非常大,大量的事权确实在地方,大量的改革确实不是中央政府部门能做的。那就要鼓励、要推动地方加大改革力度,中央部门要放权,要进行改革试点——这是过去三十多年行之有效的作法。有些改革就是要放手让地方政府去闯去试,只要不影响整体——比如,中央建立整体的外汇制度、税制体系。总之,中央事权中央改,地方事权地方改。不能变成地方改革要等中央部门批了再改。
经济观察报:现在提的供给侧改革,跟您期待的改革是在一个轨道上吗?
唐杰:方向是这样的,动作还不够大,实施还比较慢。在现实中,供给侧结构性改革,遇到了供求缠绕的难题,为了解决短期需求的问题,往往会以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停顿为代价。
第二,大量的改革应该是多层次、多点的,是无法准确预见结果的一个改革带动另一个改革的联运过程。改革是实践,哪怕不太完善的方案,只要方向对头,就要在实践中加以检验和完善,形成以改革推动改革,一浪又一浪的改革浪潮。这也是改革开放的基本经验。
经济观察报:可能大家也会想,反腐太严厉让各个部门都不敢动?
唐杰:这是个问题,也不是问题。从长期看,反腐与政府职能转变密不可分,部门职责清晰、法律健全,官员没这么大的行政权力去寻租,腐败才能逐渐消失。
深圳有些作法还是值得推广,比如,持续不断推动行政审批制度改革;更多地运用比较公开透明的市场化手段去行政化手段、配置资源等等。
深圳突出的一点,就是不断立法、做规章、堵漏洞。这就是市场经济,法治经济、契约关系,法治能够保证契约得到执行。当规则都没有的时候,领导拍板,今天可能拍对了,明天也许就拍错了。权力可以用来拍板,也会产生寻租。如果拍板的权力受到法律法规约束就不同了。这就涉及到怎么立法,法律的适用性和约束力。深圳市人大和一般城市人大不同,权力比较大、立法比较快,对法律的执行经常还要去检查。这种事是润物细无声的过程,深圳持之以恒,就创立不一样的局面。
大城市的去”制造化”
经济观察报:说到创新,毫无疑问需要人来创新,但近几年一个突出的现象是“精英退出”——成功的精英大量移民;从去年下半年开始,深圳房价大幅上涨,是否会提高深圳的创新成本?比如,“华为出走深圳”的讨论很激烈。
唐杰:这应当是两个问题。若合并成一个问题,我倾向于将“精英退出”视为典型的“温州现象”:企业慢慢退出制造业转向房地产、从房地产转向非规范金融。温州经济特点是小商品特色制造业,温州企业能把筷子、鞋带、打火机……只要你想得到的小商品,做到世界级规模,行销世界。但当温州拥有了两亿只打火机生产能力是个什么情况?那就撞到天花板了。数量很难再扩张,低端产品技术质量更新缓慢,再投资就是边际收益向零递减。因此,有了钱的温州企业,转而去搞房地产,转向非规范金融。
深圳与温州的差别是什么?这是一座投资收益不断提高的城市,如同我们前面说到的,全市平均每一块钱投资产出五块钱的GDP。怎么能够做到?就是要不断地升级,从低端运动鞋、牛仔裤做高端的从加工装配转向自主创新,从模仿跟随走向引领创新。不只是高科技才有创新,一件女装,不断提升设计含量,就走向了时尚品,同样的女装不同的价格。过去十年,深圳女装数量没有增加,但销售收入提高了四倍,这也是创新与升级换代。
说到房价与创新成本以及制造业出走,这涉及到空间经济学。
纽约、伦敦、巴黎、洛杉矶、旧金山以及西雅图,都是房价高企的城市,特别是美国西部这三座城市,是典型的房价“高了还高”的城市。为什么?一定是城市的效率高。再认真观察,是制造业已经退出的城市。许多中国经济学家习惯用“产业空心化”来评论城市发展。可是没有制造业的纽约怎么没有空心化?出了纽约到新泽西一看,恍然大悟,新泽西有很多制造业,纽约的服务业和大学科研是为美国东北部的产业提供服务。这就是大都市的功能。从京沪深看,中国大都市区已经开始了“去制造化”过程,制造业以大都市为中心向外、向二三四级中小城市扩散,是一个潮流。未来,坚持制造业的城市一定不会是具有辐射力的大都市,而是不断虹吸周边中小城市资源的自利型城市,也就是不断自我膨胀、引发投资收益加速递减,持续下去只有一个可能性,向心坍塌。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现在的底特律与曾经的匹兹堡。从这个意义上讲,华为终端搬到松山湖是非常正确的选择,是深圳走向大都市区的重要步骤。
经济观察报:讨论华为出走深圳,反对意见的理由就是担心深圳的产业空心化。
唐杰:就一个城市的发展来谈产业空心化,理念是错的。中国城市化过程走向大都市区化,就是要深化改革,打破现有的行政框框,在一个更广阔的空间上规划城市化过程。我国在这方面做的最好的,是以上海为代表的长江三角洲地区,以上海为核心,形成了特大、大中小城市分层的城市体系。
相比之下,广东的城市化过程才开始。广东作为全国经济第一大省,21个地市中有11个低于全国平均水平!汕头市是我国第一批经济特区,人均GDP5000美元,低于全国平均水平!这样的城市体系,就产生了广州和深圳两家独大,产业高度向这两个城市集中。未来的发展,就是要将产业向粤东和粤西扩散,将大量制造业向中小城市扩散,形成合理的大都市区体系。
关注大企业的产业政策迟早出问题
经济观察报:你刚才谈到了日本的教训,中国和日本、亚洲“四小龙”这些东亚追赶型经济其实有很多相似之处。日本和亚洲“四小龙”虽然追赶比较成功,但似乎还没找到创新型经济的路径,这对中国经济转型升级有什么启示?
唐杰:这实际上涉及产业政策问题,强势政府运用产业政策支持特定产业发展。产业政策是有效的,但产业政策一定是和企业分开才有效:产业政策要做的是给企业创造环境,而不是关注企业怎么做,更不要教给企业怎么做。
举两个深圳的例子:第一、湿地效应,不管在湿地里是鱼吃虾、虾吃虫、虫吃浮游生物,或者几个虾绑在一块吃鱼,那是竞争,政府不管;政府只保证湿地水的成分、千份之三的咸度——就是做好市场竞争环境。第二、扶植非共识创新——当年提出来,被骂得一塌糊涂:没有共识,要去扶植,那不是政府腐败吗?现在看,这个提法是对的。创新假如有共识,就不是创新;创新就是没有共识。没有共识,那怎么扶植?显然不能直接进入企业,只有一个办法:提供有效的公共产品、提供创新的环境。
经济观察报:现在很多地方政府、甚至部委的产业政策,也免不了瞄准龙头企业。
唐杰:大企业的人力财力雄厚,在创新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但是离开了市场竞争环境,大企业可能就成为创业的阻碍者。
深圳拥有华为等一批世界知名大企业,但是这些大企业的生产体系是开放的,不断地把自己的业务外包、剥离,就变成一个华为系。给华为供货,变成华为的承包商——最简单的一个好处:华为拥有几万项专利,专利运用到生产就要编制成生产和技术标准,华为创新与供货企业分享,就成了知识外溢的过程。深圳有350家市值达到150亿的上市公司,但更多的是能够在全球细分产业中排名前三的专业化生产企业,成为不断创新成长的源泉。
若政府只关注大企业,给少数大企业特殊扶植政策,一家独大的大企业就会失去创新的动力。这就是典型的大企业孤岛效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