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从这一点而言,创业需要什么样的禀赋呢?韦伯曾经讨论过政治家,他说一个真正的政治家需要三方面的禀赋:
第一,价值理性。对自己认定的价值目标的生命关切和献身热忱。就是一个大政治家必须要有信仰、有梦想,这种梦想是伴随他一生的政治生涯的。像奥巴马就是一个有政治信仰的人,他在位期间要推行全民医疗改革,这个差点让他下台了,但后来竟然成功了。他说“哪怕我因此下台,我也要追求全民医疗保险”,因为美国和欧洲比,在全民医疗保险方面实在太落后了。一个真正的政治家一定要有自己的一套信仰,并愿意为这个信仰献身。
第二,要有现实的使命感,并为实现这一使命所必须的责任伦理。政治家不是教徒,他还要有现实感。当我在实践自己的目标的时候,要对结果负责,一旦发现这个结果伤害到了自己的信仰,就要为此负责。比如说我是为人类思考的、我是为人类服务的,结果我最后的行动伤害了我的这种信仰,危害了人类,我就要因此承担责任,这就叫责任伦理。
美国原子弹之父奥本海默,他到了1950、1960年代,积极反对美国政府的原子能政策,他觉得这个原子能技术若不加以束缚会毁灭人类。现在全世界的原子弹可以毁灭地球20次,他就站出来激烈地批判美国政府和不加约束的原子能技术,这就是他所担当的责任伦理。
第三,对现实超越感情的冷静判断和深刻理智的洞察能力。
这个当然是更稀贵的素质,韦伯讨论的是政治家,在我看来一个好的创业者,一个有工匠精神的创业者,不仅仅靠一种献身精神、责任伦理,而且需要第三条,那种冷静的判断和洞察能力。这三种禀赋和气质,才构成了一种全面的创业能力。
这个时代聪明人很多,聪明人干什么都行,转行特别快,今天发现这个潮流领先了,我立马转行做这个,那都是聪明人,聪明人是没有自我的,他不断在变。虽然他够聪明,跟得很快,他也小有成就,立马就跟上了。但是你会发现不断转行的人未必是能够做成大事业的人。从这一点而言,有时候不是比谁聪明,而是比谁更傻。“傻”是指他就认一个死理,就认准了干一件事。当然这个也不能是一个夕阳产业,他还是认定这个行业是有前途的,由于各种原因处于萧条期,但是只要做下去,依然有可能死
而复生,这是一种傻子精神。
往往一个行业的大事是傻子来做成的,而不是那些外面来的随时准备开溜的聪明人做成的。傻子是什么?有时候就是一种游戏精神,游戏就是好玩,没有太功利的目的,也不追求成功,没什么道理,就是喜欢,于是沉湎于其中。工匠精神有时候也是这样,不是为了钱,只是喜欢。工匠精神讲到最后也是一种游戏精神。
如今教育界都很崇拜“学霸”,崇拜成绩出类拔萃的学生。实际上教育史上最成功的人都不是学霸。有机构做了一个统计,发现从1978年恢复高考到现在,中国出了上千名各省市的“状元”,上千名状元里面,几乎没有人出名,几乎没有人成为那个行业的领军人物,都成为平庸的人。他们可能也不错,但是他们成不了大业。什么道理?学霸太看重分数了。但是教育史上却有一个现象叫“第十名现象”,一个班级如果是40—50个人,跟踪调查发现,后来能够有出息的人,通常在班级里面是成绩在十名左右,这第十名不是他拼死拼活考到了第十名,而是他够聪明,用了70%的精力考到了第十名,学霸用100%冲前五、冲第一,而他不干,用剩下的30%去玩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因为他够聪明,基础也够好,后来就靠这30%精力所形成的兴趣,有了大成就,这就是“第十名现象”。
工匠的最高境界就是游戏,因为游戏就像工匠一样,用一种喜悦的方式来欣赏自己的努力。游戏这个东西要么不成功,一旦成功就是大成功。工匠精神不要内含牺牲和痛苦,而是快乐。有一年我在香港看到香港电视记者采访当年获得诺贝尔奖的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华裔学者崔琦教授,记者傻乎乎地问他:“崔教授,你每天在实验室,一定很辛苦吧?”崔琦教授淡淡一笑:“我每天都是怀着好奇的心情进实验室,不知道每天的实验结果是怎样的,像小孩子一样期待实验的结果,每天进实验室都像过节一样快乐。” 就像我们看欧洲杯一样,假如知道结果是什么,还会看吗?不会了。你每天像过节一样期待着结果,那个结果是未知的,玩实验也是一样的,你不知道最后玩出一个什么东西来。哪里像现在的各种课题,非常奇怪,让你事先规划好,哪一年干什么,最后结果怎么样,好像一个实验是一个最终规划的结果,连第一年买什么、第二年买什么,都要报得清清楚楚。实验是未知的,所以这才好玩,这才有动力。
美国著名知识分子萨义德,是哥伦比亚大学教授,他有一本很有名的书《知识分子论》,讲了一句名言:“知识分子就是一种业余精神。”现在大量的知识分子成了专家,做研究、著书只是为了稻粱谋,对自己从事的专业一点兴趣都没有,就是为了换来职称、收益、课题。但萨义德说知识分子就是一种业余精神,以此推广,工匠精神也是一种业余精神,你要把专业的事情当业余的来做,因为专业一定有某种功利的目的在里面的,但是你一旦把它看成业余,那就没有上班下班之分、业余与专业之分了,因为这就是你喜欢做的事,有可能干出一番大事业。
著名的创业导师李开复,当年辞去了微软的高薪,自己出来创业,他的老板想不通:我给你的高薪是任何人都抵挡不住的,为什么你竟然说“No”,为什么?李开复后来说,他的梦想,就是要帮助更多的年轻人创业,最重要的,是要听从内心的声音。什么叫成功?一个真正的创业者,一个具有工匠精神的人,他成功的标准不是外在的、市场的、世俗的标准,不是多少财富、多大的公司,他的成功是一个自在的、自我的标准——“最大的成功就是做最好的自己”。所以李开复教导很多的创业者说,最大的成功就是成为最好的自己。问题是很多人不知道最好的自己是什么,所以盲从,跟着大潮流走,大部分人只能“跟”,无非是“跟得上”和“跟不上”的区别。但是最优秀的人就像孟子所说的“虽千万人,吾往矣”,他认准的目标一般人是不在意的,但是他能够看到这个目标代表了未来。就像当时谁都不看好马云,不肯贷款给他,只有日本软银的孙正义独具慧眼,给了他投资,让马云成就了“最好的自己”。
今年上海电影节期间,李安的一场讲座爆满,300人的会场涌进了600人,他的一番话,第二天媒体纷纷报道,我的微信也被刷屏。很多人问他中国电影什么时候赶上美国,因为中国的电影票房马上要超过美国了。李安给大家泼了冷水,他说:“我希望大家慢速成长,我就是一个36岁才晚熟的艺术家。”李安真的是大器晚成,虽然他从小喜欢艺术,他读了纽约大学的电影学院。这是美国最好的电影学院,但是这个行业一毕业就是失业,没有人找你拍片。他整整6年时间在家里带孩子,靠太太养。李安熬得住,连短片、广告片都不接,最后熬出了头,踏入了好莱坞的顶尖导演行列。他身上是有一种傻子精神。李安说现在中国人都在想着赚快钱,各种资金都涌入了电影行业,但是都是要求你几年里面达到多少收益。这样的急功近利是出不了李安的。今天中国各种各样的人才培养工程,各种各样的课题、项目、创新孵化器,都是速成式的,要求你立马成功。比如很多课题要求3年、最多5年必须完成。谁都不是傻子,当然不会报一个风险大的项目,所以就弄一个保险系数比较高的,好像有创新,实际上是一个保证不失败的平庸项目。今天中国对于科研的投资,在全世界也是数一数二,但收获甚少。玩出大成就的都是有工匠精神的傻子,但中国的“傻子”太稀罕了,“聪明人”太多了!
工匠精神中很重要的一点,是要有品位,你要做出优质的产品,首先你要知道何为卓越,何为平庸,要有专业的品位。但是今天这个时代只讲多快好省,是不讲品位,只讲市场价值的。比如在大学里面,急功近利地要求老师和学生发表成果,但很多学者连基本的专业品位都不具备,你还指望他能够出什么卓越的成果,还能带出怎样优秀的学生呢?在我看来,这种以发表为核心的培养工程应该降降温了,在本科教育和研究生教育阶段,更多地应该放在培养和提升学生的专业品位上。
第三,工匠精神追求的是卓越。
品位最重要的是细节,细节决定成败,我们与日本的差距,不在格局,而在细节。中国人格局很大,但细节粗糙。工匠精神是精益求精,在细节上下功夫。
细节的功夫所追求的是卓越,卓越的产品未必有最好的市场价值,特别在一个急功近利、野蛮生长的市场里面,假货打败真货,平庸战胜卓越,比比皆是。因此,追求卓越的工匠精神,实际是一种贵族品质,贵族虽然也在意财富,但不将财富作为终极的价值,贵族的终极价值是对卓越、对品位的追求。
无论是卓越的产品还是创新的产品,最后都离不开工匠,需要有一批在专业行业里面孜孜不倦地追求自己独特性的工匠来努力,而这种努力需要很多改变,首先要从教育入手。
中国今天的教育是一条羊肠小道——高考,但是在德国、日本这些工艺大国,教育是双轨制,你读书读得好可以高考,但是如果你不是读书的料,喜欢当工匠,没关系,他们有非常发达的职业教育,乃至高等职业教育,让你有足够的发展空间。在德国、在日本,一个工匠、一个高级的蓝领技术工人,同样受到社会的尊重。
我们很多人都去过日本,会发现他们连一个小小的糕点都做得那么精致,在东京吉祥寺有一家卖羊羹的小店,小小3个平方米门面,一年的营业额竟然高达3亿日元,将近2300万人民币。他们每天只卖150个羊羹,每人限购5个,要早上四五点钟去排队才买得到,至今46年,天天如此。羊羹源于中国,后来传到日本,这家小店所生产的羊羹,既是食品,又是艺术品,有顾客如此赞美:“美貌到舍不得吃,美味到忍不住不吃。”这就是传了几代人的工匠精神,追求极致、追求完美的工匠精神。整个日本社会对这些匠人非常尊敬,甚至崇拜,一点也不亚于对科学家、企业家的敬意。
在欧洲,很多国家也非常尊敬匠人,所以德国的工艺世界第一,瑞士的钟表至今无人匹敌。这些国家有非常发达的职业教育,世界上还有一个竞赛,叫做“奥林匹克世界技能大赛”。德国在世界技能大赛里面囊括过所有的金牌,遥遥领先。这个技能大赛到去年已经43届了,这几届中国选手也拿了几块奖牌,但中国的媒体很少报道,可能觉得“这玩艺儿,蓝领的活嘛”。我们所崇拜的英雄都是坐办公室的,或者在实验室的,在商务大楼里面的。在现场的电焊工,再怎么伟大,也没有人看得起。
前不久山东的蓝翔高级技工学校暴得大名,因为他们的校长对学生说:“你们要有出息,如果你们不好好学本事,我们就和北大清华没什么区别了。” 虽然蓝翔培养的开挖掘机的毕业生收入未必比清华北大的毕业生低,但依然赢来社会一片嘲笑,蓝翔出名,似乎是一个笑话,但是,中国缺乏的,恰恰是像蓝翔这样的培养高级技术工人的职业学校。高级蓝领的市场需求缺口很大,而一般白领严重过剩,但是人们还是争先恐后要考大学,不愿进入职校。这里面有一个“丈母娘价值”:宁愿将女儿嫁给穷白领,而不嫁给富蓝领。为什么?因为从孔夫子开始,就把人分成两种,“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哪怕再穷,白领也是“治人”者,是管理者;而再富的蓝领,也是“治于人”,是被管的。另外一方面,我们又是一个文凭社会,有大学和研究生文凭的白领以后有希望升迁,而没有大学文凭的蓝领永远是打工的。这是一个非常无奈的现实,形成了中国人非常顽固的职业价值观。从这一点而言,我们需要很多制度的改变,特别是教育制度的改变,也需要一个文化的改变,整个社会要尊重工艺人、还工艺人以精神的尊严,同时提供给他符合其身份的社会报酬。
职业价值观的改变,要从教育制度开始。要尊重工匠,尊重手艺人,尊重工人阶级,首先要给他们的劳动以合理的、体面的报酬,尊重他们对社会的独特贡献。这不仅是政府的责任,也是全社会的责任。我举一个例子,苏州的双面刺绣很出名,但前几年找不到好的绣娘,因为绣娘都面向市场,拼命提高产量赚快钱。现在有一些收藏家,就将苏州最好的绣娘养起来,不给她定指标,每年给她固定的收入,让她按照专业的内在标准,不惜工本绣出最好的作品。在中国,已经有一些令人可喜的变化,也正在形成新的趋势,注重专业、注重内在品质的工匠精神正在在市场的夹缝里面慢慢生长出来。有了工匠精神的复苏,中国才有可能从一个“山寨大国”慢慢转型为一个工艺大国和创新大国。当然,这是一个非常缓慢的过程,我们要有耐心,更重要的,是从自己做起,形成尊重工艺、尊重工匠、追求专业品位的好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