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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晓原 穆蕴秋:影响因子是可以操弄的(2)

加菲尔德一九七五年开始出版JCR报告,最初确立上述分子规则时,理由是“非学术文本很少会被引用”。然而有意思的是,在一九八一年一篇介绍《自然》的文章中,他自己开列了一九六一至一九八〇年间杂志被引用排名前二十的物理学文章,其中就有一篇被引一百九十六次的文章属于“非引用项”,这就表明,《自然》上“非引用项”也能产生可观的引用次数。

关于“非引用项”对影响因子的贡献,多年来一直受到学界诟病。二〇〇五年加菲尔德受邀出席在芝加哥举行的同行评审及生物医学出版国际会议,做了题为《影响因子的历史及其意义》的报告,其中他为自己制订的规则辩护,这次他提出了两条理由:

第一,“非引用项”虽然也会被引用,但主要集中在文章发表的当年,所以不会对影响因子的计算结果产生明显影响(因为上述公式中需要计入的是文章发表后第二、第三年产生的引用)。

第二,影响因子公式尽管包括了“非引用项”的被引用次数,但只会对小部分杂志的影响因子产生相当有限的影响——他估计的幅度在5%—10%。

但是加菲尔德在上述报告中,并未提供任何数据来支持他的辩护。没有数据支持,他的辩护是否可信?学术界当然不会人人都信。事实上,已有学者对此进行过专门研究,他们用实际数据表明:加菲尔德上述两条辩护理由都不能成立。

先看学者海内伯格(P. Heneberg)二〇一四年发表的研究成果:他选择了十一家高影响因子刊物——

《自然》

《科学》

《自然医学》(Nature Medicine)

《自然免疫学》(Nature Immunology)

《科学信号》(Science Signaling)

《细胞》(Cell)

《细胞代谢》(Cell metabolism)

《细胞干细胞》(Cell Stem Cell)

《新英格兰医学杂志》

《美国医学会杂志》

《柳叶刀》

测算它们二〇〇九年发表的各栏目文章,在当年度和接下去两年的被引用情况。结果表明,加菲尔德的第一个辩护理由完全不能成立。这些期刊上非学术文本,比如“社论”“读者来信”“消息”,甚至“更正”之类,在发表后第二、三年度产生的有效引用,普遍明显高于当年度的引用。也就是说,这些引用必然对影响因子的计算结果产生明显影响。

另一项研究成果则明确否定了加菲尔德的第二条辩护理由。一九九六年,学者莫伊德(H. F. Moed)等人为了验证ISI关于“可引用项”定义的合理性,挑选了一九八八年的三百二十份SCI期刊,将“非引用项”的引用次数从影响因子算式分子中完全排除,对“可引用项”(文章、评论和技术通信)的影响因子进行单独计算。结果表明,其中一些刊物上的“非引用项”栏目,其实对影响因子有着很大贡献。

文章着重列出十家知名杂志(包括《自然》),它们的“非引用项”对影响因子的贡献,比值在6%—50%。其中《自然》算是非常小的,也有11.28%,而《柳叶刀》则高于50%,十家杂志中有九家大幅超出了加菲尔德所宣称的5%—10%的

限度。

值得注意的是,莫伊德等人的论文,发表于加菲尔德二〇〇五年的报告之前九年,而且颇有影响,“谷歌学术”统计显示它在正式刊物上被引已达两百余次。但奇怪的是,加菲尔德在报告中对莫伊德等人研究的结论居然只字未提——很难想象加菲尔德会对此一无所知,因为仅仅一年之前(二〇〇四),加菲尔德和莫伊德两人还合作发表过论文!

操弄影响因子的捷径:减少分母!

上一节只是揭示了两栖化杂志上的非学术文本对于杂志影响因子的直接贡献,而实际上两栖杂志的这些非学术文本,对于影响因子还有非常重要的隐性贡献,本文暂且将其放上一放。但是热爱影响因子的人士心中可能仍然不服,他们的义愤正在一系列设问中酝酿起来:好吧,就算我们顶礼膜拜的“国际顶级科学期刊”《自然》《科学》是两栖化期刊,就算它们的影响因子中有非学术文本的贡献,那总还有学术文本的贡献吧?就算非学术文本对《柳叶刀》影响因子的贡献高达50%,那至少还有一半来自学术文本吧?再说了,两栖化又怎么了?两栖化就不公正吗?

笔者当然也可以故伎重演,反问在本文中有任何一句话可以被解释成“两栖化就不公正”这样的意思吗?当然没有。不过在影响因子这个问题上,规则到底公不公正,到底什么是公正,请先抛弃成见,请先压抑一下对影响因子热爱的情怀,看看下文再下结论。

笔者在上一节已经指出,国内对影响因子计算公式的表述普遍是错误的。想想许多热爱影响因子的人士,其实连自己热爱的对象是什么都没搞清楚,也真是够悲摧的。而造成这种普遍错误的根本原因,则是因为在中国不存在两栖化的杂志,所以影响因子计算公式的表述者们,都想当然地将分母中的“引用项”数等同于分子中的“源刊文本”数。

也就是说,对于中国杂志而言,如果是学术杂志,那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它的全部文本都是“引用项”,所以“源刊文本”数就等于“引用项”数;而如果它不是学术杂志,那它的“引用项”就是零,因而也就不可能加入影响因子游戏——因为这将导致在影响因子计算公式中分母为零。

中国人将公式理解错了,但洋人们可没理解错,尤其是那些影响因子游戏的“顶级玩家”,它们不仅正确理解了公式,而且从公式中看出了操弄影响因子的捷径!

根据公式,影响因子是一个分数值,要将一个分数值变大,途径当然有两条:一条是增加分子的数值,在影响因子游戏中,就是设法追求更多的引用;而另一条则是减小分母的数值——在影响因子游戏中,这可以通过减少“引用项”数量来达到。

为此笔者考察了被中国学界顶礼膜拜的《自然》杂志。简而言之,《自然》杂志大幅提升影响因子的捷径之一,就是利用影响因子的计算公式的分母规则,逐渐减少“引用项”(即学术文本)的数量。对《自然》这样的周刊而言,它还有先天的优势—庞大的发表数量,使得它可以在不引人关注的情形下,逐年减少引用项数量。如果把多年数据进行逐年统计和对比,结果颇为惊人,数据表明:

从“科学情报研究所”(ISI)开始出版JCR报告至今,《自然》杂志一直在持续减少“引用项”的数量,从一九七四年的一千五百零二篇,减少到二〇一四年的八百六十二篇。

与引用项大幅减少形成鲜明对应的是,过去四十年里,《自然》杂志的影响因子一直在逐年攀升,一九七四年为2.3,二〇一四年为41.5。对应《自然》杂志的影响因子排名,一九七四年位列第五十五,八十年代后期开始跃升,一九九〇年至今一直稳居前十的位置。

减少学术文本数量可以提升影响因子,原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上并非仅《自然》一家有此做法。据二〇〇七年《皇家医学会杂志》(Journal of the RoyalSociety of Medicine)上的一项研究,一九九四至二〇〇五这十余年间,《内科学年鉴》(Annals of Internal Medicine)、《英国医学杂志》(British Medical Journal)、 《美国医学会杂志》《新英格兰医学杂志》《澳大利亚医学杂志》(Medical Journal ofAustralia)、《加拿大医学联合会杂志》(Canadian MedicalAssociation Journal)等著名医学期刊,学术文章数量都在逐年大幅下降。

这项研究还考察了一个学术文本数量直接左右影响因子的典型案例:《柳叶刀》的学术文本在一九九七至一九九九这三年间曾大幅增加,结果《柳叶刀》影响因子随之大幅下滑,从一九九六年的17.9下降到一九九九年的10.0,排名则从第二十名下降为第五十六名。

《柳叶刀》主编后来在《自然》杂志上发表文章谈论此事,说此事纯属意外。一九九七年杂志把原本不计入影响因子公式分母的“通信”(letters),分为读者来信(Correspondence)和研究通信(Research Letters),前者不计入公式分母,后者由于走同行评审程序,ISI就将其归为“原创论文”计入分母,这直接导致杂志的“引用项”数量大幅增加。

《柳叶刀》二〇〇〇年原本计入“引用项”的数量是八百二十一项,经与ISI讨价还价“沟通”之后,“纠正”为六百八十四项。此后《柳叶刀》及时进行“矫正”,大幅削减学术文本数量,影响因子随之一路回升,二〇〇〇年为15.0,二〇〇五年升至23.8,二〇一四年高达44.0,跻身影响因子游戏“顶级玩家”之列。而二〇一四年《柳叶刀》的“引用项”已经减少到只剩二百七十一项了。

另一奥妙:减少哪些学术文本?

实际上,杂志在“利用两栖性质减少学术文本以提升影响因子”的策略实施过程中,还另有隐性机制作用于其间:既然决定减少计入分母的“引用项”文章,当然就可以尽量减少以往低引作者或低引主题的文章,而这一点完全可以通过考察该杂志前几年学术文本的引用情况来做到。

例如,《自然》杂志二〇〇五年就曾发表过一项统计表明:二〇〇四年《自然》杂志89%的引用数是由25%的文章贡献而得。二〇〇二和二〇〇三年《自然》共发表约一千八百篇引用项,其中只有不到一半的文章在二〇〇四年被引超过一百次——排名第一的文章引用超过一千次,其余绝大部分被引都少于二十次。

上述统计结果还表明,论文引用和学科类别直接相关,从二〇〇三年度《自然》发表的论文来看,热门领域如免疫学、癌症学、分子生物学、细胞生物学的论文,引用在五十至二百次之间。而冷门专业如物理学、古生物学和气候学,论文引用通常少于五十次。

所以,杂志完全可以多登高引文章,少登甚至不登低引文章。

这里需要特别补充一点:一本杂志要实施上述“自主选择”,前提条件是,它不能是国内学者想象中的“学术公器”—匿名审稿并由编委会决定稿件的刊用与否。而《自然》这样的杂志恰好不是这种“学术公器”。

《自然》杂志现任主编坎贝尔(Philip Campbell),在《〈自然〉百年科学经典》一书的前言中,对中国读者说了一段“掏心掏肺”的大实话,对于我们理解《自然》杂志的性质非常有帮助:

我们在编辑方针上是独立的,我们应当发表什么内容由我们自己来判断。……但我们没有编委会,所以我们经验非常丰富的编辑人员可以不受约束地就哪些论文会对不同领域产生重大影响做出自己成熟的判断。完全独立的另一个好处是,在判断我们的读者喜欢阅读什么样的内容时,我们可以不必苛求意见一致,我们的学术思想可以更加灵活。

这段话的要点是:《自然》杂志并非国内通常意义上的学术刊物——因为它既不实行学术同行的匿名审稿制度,也没有编委会。

讨价还价和黑箱操作

上文《柳叶刀》案例中,同一类型的文本,归入“通信”栏目就不算“引用项”,归为“研究通信”栏目就算“引用项”,(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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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孙易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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