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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卫平:知识分子要坚持真实和良心(2)

核心提示: 我选择“知识分子”这个称谓,而把“公共知识分子”放在一边。前者可以是一个人的自我期许,她可以运用知识分子的要求来要求自己;而后者是外界附加给这个人的。一般来说,我知道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应该怎么做,但不太知道作为一个公共知识分子该怎么做。

翻译哈维尔完全是一个偶然。阅读哈维尔时,首先给我带来的满足,是他能够描述出当时捷克社会“隐藏的层面”:在表面繁荣的背后,蕴含着深刻的精神道德危机。人们为了眼前利益,将他们的长远利益抛在了脑后,将他们做人的尊严抛在了脑后。所有那些倒退都是不知不觉的,昨天觉得不能接受的事情,今天就处之泰然,明天就习以为常。在绝大多数人认为是“合情合理”、“顺理成章”的地方,哈维尔发出了他的尖锐质疑。

揭露那些隐蔽的视角,发掘潜在的危机,让看不见的看见,听不见的听见,哈维尔的这种写作思路及形式,本质上属于艺术创作。哈维尔自己也曾解嘲说,他的朋友认为他是陷入了创作上的枯竭,写不出剧本来了,于是提笔给胡萨克总统写了那封信。与朋友之间的这些玩笑,释放出这样的信息:他是作为一个普通人,一个敏锐的艺术家而提出问题,如果说这涉及政治,那么其中显然有一种业余政治的味道:反政治的政治。它更强调的是反对的原因,反对的理由,反对活动的价值:不是为了取而代之,不是为了羞辱曾经羞辱过自己的人,而是为了自己富有尊严的生活,为了民族共同的家园及未来。

一个富有动力的生长点,也埋藏在这个晦涩的隐藏领域,那就是人的良心。一个人若想站起来,那他得从自己身上先站起来;一个人若想摆脱奴役,那么得从自己挺起胸膛做人开始,而不是继续自甘为奴。在经受了那么长时间的困窘晦涩之后,人们需要为自己准备一些时机,一个良辰吉日,拂去自己身上的灰尘。如果是推动社会进步,那么需要将自己的良心带进去,而不是将自己的利益带进去。

仅仅看到勇气是不够的。如果没有价值观作为支撑,没有沉重的责任感,包括承担自己行为结果的决心,勇气就成了一种鲁莽,行动就成了一种炫耀,言说就成了一个标签。在这个意义上,行为所能够释放的价值,甚至比行为本身更加重要。衡量某种行为的意义,不仅在于当下的现实,而且在于它是否在未来的空间同样能够成立。比如你说要民主,那么你自己就先要民主起来,从现在开始仿佛如同处于民主社会。民主的方式不是对敌斗争的方式,不能把某些人直接视为“敌人”或“异类”,尤其是需要“化敌为友”,那么你是否做到了这一点?

如果在你自己这里有一个新的起点,那么这个世界才获得了一个新的起点。拥有新的起点,才能有真正新的开端和发展,以及新的结局。然而,另外的忧虑又会产生出来。一个开端,即意味着一种中断,中断原先生活的链条,打破原有的某个格局,将人们从本来看似安逸、平静的状态中拖出来,诞生一个新的局面。如此一来,一些东西落在你的脚面上,一些东西落在别人脚面上。由最初的开端所导致的那个长长的链条,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行动者无法看到自己行为的全部后果,他也无法承担起自己行为的全部后果。即使他想这样做,客观情势也不允许。如果有东西变得需要别人来承担,这是令人感到真正忧虑的。

1969年底我作为子女随父母下放,兄妹几个被安插到大队办的初中小学不同班级。很快我发现一件事情非同寻常,那就是贫下中农都是住自己的房子。后来慢慢知道为了拥有一个像样的房子,他们耗费了大半生的精力和积蓄。而我们这些没有房子的人,却从来不愁没有地方住,不会想到遮风挡雨的问题。上学没几天,还遇到一件事情令我惊讶。有一天早晨班上突然少了大部分同学,一问原来这天下雨,小伙伴们是因为“没有雨鞋”而不能出门。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上有人会因为下雨不来上学。

当时不可能理解这些事情,然而经验的撞击所产生的印象十分深刻。用我现在的眼光来看,我随同父母是住在一个隔离区域,这个区域被很好地保护了起来。这个隔离区里拥有与广大社会完全不同的面貌,其中的人们之所以具有“先锋性”,拥有在社会中的领先地位,便依赖于这种隔离。从“大院”的眼光来看,社会被看作是“危险的”、“乌烟瘴气的”和不可信任的。

受这种强势观点影响的人们,哪怕是处于社会本身当中,也同样自觉或者不自觉地认为,权力才是唯一的力量和希望所在,才是唯一值得关注的焦点。因为权力有力量,所以只有想法设法靠近它,围绕它,哪怕谈论它,也才是有力量的。

在这个背景之下,八十年代东欧的人们(从匈牙利到波兰到捷克)提出的“平行社会”,才显得富有意义。平行社会有自己的根基,有自己所要展开的计划和所追求的目标,即建设良好的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关系,求得社会自身的发育和自我救助,从中磨合、提炼出符合社会整体要求的价值观。让社会了解自己,也让权力了解社会。这样独立的社会与权力是一种平行和并存的关系,而不是互相取代的关系。

这个眼光既不是权力制造的自上而下的模式,也不是它的衍生物自下而上的模式,而是自由的社会成员之间真正平等合作关系的开始,也是不熟悉民主的人们积累经验的开始。这是在今天从事民主自由事业的人们需要认真考虑的。在中国,“启蒙”的含义一再被误解,围绕着这个词,也分割为“启蒙者”和“被启蒙者”的不同区域。而实际上不管是谁,包括权力本身,都要回到社会,不自视先锋,也不能有任何凌驾社会的想法。不管什么人,做什么事情,除了盯住眼前所看到的,也要考虑到背后有广大的称之为“社会”的检视监督,那其中的人们的确五花八门、五光十色,参差不齐,存在无数个平行四边形的交叉、重叠以及所形成的合力。

破除任何形式的隔离,一道分享这个世界,建设我们共同的家园,才是我们在今天真正所要面对的,也是为我们最为不熟悉的。

我选择“知识分子”这个称谓,而把“公共知识分子”放在一边。前者可以是一个人的自我期许,她可以运用知识分子的要求来要求自己;而后者是外界附加给这个人的。一般来说,我知道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应该怎么做,但不太知道作为一个公共知识分子该怎么做。在我看来,一个知识分子若是站在公共领域中发言,需要坚持这样几条原则:

一、坚持价值立场,做价值的守护者。

二、发掘边缘声音,让被遮蔽的人们和立场浮出水面,不当弄潮儿。

三、拥有长远眼光,着眼于长远利益,而不总是临时性的考虑。

四、坚持真实和良心,不以任何主流、大局的名义,去压制合理的少数人意见。而最重要的,是身体力行:假如你反对特权,那就不要以任何理由让自己获得某些方面的豁免权;假如你反对压制不同意见,你就要允许别人释放与你相左的看法,而不是马上过去一通乱棒。

我心目中的知识分子榜样有三个人,一个是乔治·奥威尔,另一个是罗莎·卢森堡,还有一个便是阿尔贝·加缪。他/她不仅能够面对对方阵营的压力,而且能够承受来自自身阵营的更大压力。他/她们不仅是所处社会的异见者,而且是“异见者的异见者”,这归因于他/她们的深深焦虑:担心自己及身边的人们,是否正在走向自己的反面,不知不觉中偏离了自己的初衷。假借“正义”的名义,再度做下非正义的事情。而在今天,这存在更大的可能性空间,其中之一是“正义”被混同于某种“成功的英雄”,与商业/消费社会之间发生了说不清的暧昧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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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孙易恒]
标签: 知识分子   良心   崔卫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