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志鹏: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博士研究生
陈宇峰:浙江工商大学经济学院
黄冠:厦门大学嘉庚学院
【内容提要】
皮凯蒂的《21世纪资本论》激起了国内外学术界关于社会不平等议题的激烈争论,这些讨论主要围绕着该书中数据来源的可靠性、变量度量的有效性和理论推导的规范性及其给出改进建议的可行性等方面展开。不同于已有的讨论视角,本文在承认该书基本结论的前提下,试图揭示出隐藏该书背后的悲观含义:r(资本回报率)>g(GDP增长率)的资本主义规律只有在社会失序时期才会失效,反之,社会稳定必然导致社会不平等程度的绝对性升高。这意味着,只有通过牺牲社会稳定才能换取社会平等,社会稳定和社会平等两者不可兼得,本文称之为“皮凯蒂困境”(Piktty’s Dilemma)。本文认为,这一困境实际上反映出皮凯蒂理论中的内在矛盾,为此我们需要超越皮凯蒂的理论框架,重新反思社会不平等这一亘古不变的理论命题。
一、《21世纪资本论》:贡献与争论
法国新锐经济学家托马斯·皮凯蒂(Thomas Piketty)的最新力作《21世纪资本论》(Capital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一经出版,便引发了国际政治经济学界的广泛关注和激烈争论,一跃成为当代学术畅销书的新宠。该书试图重新将分配问题,也即社会不平等问题,置入政治经济学的中心地位。在此之前,主流经济学界,尤其是宏观经济学更为关注增长这一议题,而非分配议题。实际上,增长和分配在整个政治经济学的几百年发展历史中分别作为核心主题而交替出现。例如,以亚当·斯密(Adam Smith)《国富论》为代表的增长观是16世纪至19世纪初经济学的主题;但在19世纪至20世纪初,托马斯·马尔萨斯(Thomas Malthus)、大卫·李嘉图(David Ricardo)和卡尔·马克思(Karl Marx)开始将经济学的研究主题转向收入分配;而20世纪中后期,以柯布-道格拉斯生产函数(Cobb-Douglas production function)模型、索洛增长模型(Solow Growth Model),以及罗伯特·卢卡斯(Robert Lucas, Jr.)、罗伯特·巴罗(Robert Barro)为代表的内生经济理论,又重新将增长议题拉回到主流经济学的核心区域。但随着2008年全球性金融危机的全面爆发,收入分配问题又开始逐渐受到关注和讨论,而皮凯蒂的《21世纪资本论》一书无疑是这一社会发展思潮中的理论应景和引领之作。
与已有关于社会不平等问题的研究文献相比,皮凯蒂在以下几个方面做出了重要拓展:第一,皮凯蒂追随了西蒙·库兹涅茨(Simon Kuznets)、安东尼·阿特金森(Anthony Atkinson)和安德鲁·哈里森(Andrew Harrison)的开创性工作,并开发出一套具有较长时间跨度的历史数据库,从而得以运用定量方法来评估和分析人类社会不平等程度的长期演变情况。第二,利用资本/收入比和资本收入占比两个指标,来考察社会不平等程度。并且发现,西方国家的资本/收入比和资本收入占比均呈现出前高、中低、后升的U型曲线。这意味着,人类社会的不平等问题还将在21世纪长期存在。第三,揭示出资本是社会不平等问题的根源,即r(资本回报率)>g(GDP增长率)。皮凯蒂认为,贫富差距的主要来源是资本收入的不平等,而非劳动收入的不平等。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罗伯特·索罗(Robert Solow)则高度评价了皮凯蒂的这一“富者越富的动态学”(rich-get-richer
dynamic),并认为其填补了主流经济学的一个重要理论空白。
当然,皮凯蒂的这一著作更多地引发了大量的学术争议。归结起来,已有的争论则主要集中于该书数据来源的可靠性、变量度量的有效性以及理论推导的规范性等方面:其一,数据来源的可靠性。英国金融时报(Financial Times)还专门撰文指出,皮凯蒂的工作中还存在一些无法回避的数据问题。例如,皮凯蒂的数据与英国国家统计局发布的数据所得出的结论不一致、书中数据与原引用数据不一致、构造缺失数据、同一个国家的不同年份采用不同方法计算财富的问题等等。其二,变量度量的有效性。例如,大卫·哈维(David Harvey)认为,皮凯蒂所使用的广义资本概念(即财富概念)是有问题的,因为那些闲置的钱、土地、不动产、房产等都没有进入流通领域生利,因此都不能算作是资本。麻省理工学院明星教授达龙·阿西莫格鲁(Daron Acemoglu)等人则认为,r(资本回报率)大于g(GDP增长率)只是特殊历史时期下的特殊现象,而非超越历史的“普遍规律”。其三,理论推导的规范性。阿西莫格鲁等人也认为,r>g并非分析不平等的核心要素,制度和政治因素才是造成不平等状况变化的关键因素。此外,黄有光(Yew-Kwang Ng)认为,在逻辑上,r>g不是资本所得占国民收入份额上升的充分条件。如果要r>g成为资本所得份额上升的充分条件,资本的增加就必须大于资本的所得,这意味着,即使资本所有者完全不消费,也不能满足这个条件。何帆和罗知也指出,皮凯蒂的理论核心r>g并非理论推导所得,而是由观测历史数据所得,且未说明是什么力量导致了这一现象的发生。
二、皮凯蒂开出的药方能起作用吗?
本文避开学界既有的争论不谈,我们更关心的是:如果完全接受皮凯蒂提出的这一理论及其结论,那么在其背后到底蕴藏着怎样的含义和政策启示?
概括而言,皮凯蒂所论证的结论可以简单归纳为以下几点:第一,资本/收入比,在绝大部分时间里保持稳定。例如,从18世纪开始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资本/收入比都很稳定,在法国和英国大约是600%到700%。第二,尽管资本/收入比长期来说是稳定的,但资本所得占国民收入的份额长期来说却不断增加。这一结论显然是反“卡尔多典型事实”(Kaldor stylized facts)的。例如,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资本/收入比在欧洲国家差不多都是稳定的,但资本所得占国民收入的份额却是持续上升的。第三,该书的核心命题是r>g,即资本的回报率大于经济的增长率。换句话说,资本所得在国民收入中的份额是不断上升的。这是因为,在人类历史的大多数时期,直到工业革命或者十九世纪以前,经济的实际增长率都是接近于0,所以r往往比g大。据此,皮凯蒂提出了r>g这一“资本主义规律”,来描述社会不平等程度的根源。
无疑,在这一经济规律的主导下,21世纪的贫富差距问题也成为了题中的应有之意。为此,皮凯蒂还特别强调了制度和公共政策对收入和财富不平等的塑造,这些制度和政策包括收入、财富和继承的累进税制、或者现代福利国家。其中,皮凯蒂特别强调了最高征缴额可达个人收入80%的累进税制度的重要作用,并建议应该在全球范围内对资本(而非资本所得)征收累进税,寄希望于通过这一强制性再分配政策来缓和和降低社会不平等程度。
然而,皮凯蒂开出的这一药方真的能够起作用吗?本文认为,这一药方实际上是难以取得预期的成效。具体有以下几点理由:第一,对资本征收累进税缺乏现实的可行性和可操作性。由于资本(财富)具有隐秘性这一特征,而且各国政府难以有效掌握及时、准确的关于资本的数据,因此对广义层面的资本(财富)进行征税本身便缺乏技术可行性。第二,在国际资本自由流动的全球化时代,国家间的税收竞争也降低了制定过高累进税率的可能性。实际上,为了吸引外来资本投资,许多国家尤其是发展中国家的资本所得税制往往具有累退性质。例如,中国在改革开放初期,便是通过制定低税率来吸引外国投资的。第三,这一政策还将遭到1%社会精英的强烈抵制。实际上,就连皮凯蒂自己也承认这一建议在本质上是无法实行的,而只是一种“乌托邦”想法而已。在2015年发表的一篇文章中,皮凯蒂例举了社会精英对累进税制的强烈抵制行为,社会精英将坚持否认社会高度不平等的存在,并利用财产权进行辩护:
“非常有意思的是,直到1914年,法国精英还经常引用法国大革命的原则来为他们反对创建累进税制正名。根据这些精英的观点,1789年后,由于贵族特权的结束和全民产权保护的发展,法国已经实现平等了。由于每个人都能够公平地拥有财产,便不再需要累进税制了(这个故事认为这种制度适合于存在贵族的英国,而不适合共和制的法国)。在这场发生在1914年之前争论中,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一种结合,即既强烈地信仰以产权为中心的制度,同时却又同样强烈地否认高度不平等的存在。在我的书中,我试图去理解我们能从这样的事实中学到什么,即在法国,财富不平等在1914年和1789年同样严重,而许多精英却试图否定这点。”
最后,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是,实践也已经证明资本累进税政策并没有有效抑制社会贫富差距。实际上,许多国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就采用了累进所得税。例如,在法国,设定“一般所得税”的法律于1914年7月15日通过。一战爆发后,出于财政压力,各国相继提高最高税率。到1920年已上升到50%,1924年为60%,1925年甚至达到72%。而在美国,1918-1919年,最高税率突然增长到77%。在英国,1909年最高税率仅为8%,但到二战后突然提高到并超过40%。但问题在于:一方面,战争期间累进税率的提高并非出于抑制社会不平等,而是出于国家战争的财政压力;另一方面,累进税率的提高也未能有效抑制社会不平等。当战争结束后,社会不平等程度逐渐上升,这说明累进税率变化的前因和后果都与社会不平等问题无涉。
事实上,只有当经济和社会危机发生时,资本/收入比才能从稳定状态迅速降低,并缓和社会不平等程度。例如,20世纪上半叶的一系列暴力冲击和各种事件的罕见组合——如一战、经济大萧条、二战等——使得资本/收入比开始迅速降低。而到了20世纪50年代,法国和英国的资本/收入比从600%至700%下降至200%至300%。与此同时,资本所得占比也随之降低。
然而,即使如此,当经济危机过后,资本/收入比开始上升并恢复至均衡值。在此过程中,社会不平等程度再次上升。因为,资本的积累快于收入的增长,内部财富分配和收入分配的不平等程度也在提高。例如,“文革”之后,中国开始实施改革开放政策,资本积累速度加快并推升了资本/收入比,但与此同时,中国社会的不平等程度也在逐渐提升。以基尼系数作为社会不平等程度的粗略测量指标,据国家统计局的统计估算,2009年我国基尼系数达到0.49,超过了国际警戒线。此外,皮凯蒂的研究也表明,在1970年、2010年和2014年,大多数国家,特别是大多数欧洲国家的资本/收入比是上升的;而与此同时,资本所得占国民收入的份额也在同步上升。
总而言之,皮凯蒂所开出的这一药方,无论是在理论上还是实践上都站不住脚。可以这么说,皮凯蒂教授成功地完成了这一高度科学化的经济学分析工作,最后却提出了一个近乎完全政治学的手段,这不免带有浓厚的“法国浪漫主义”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