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大鹏,中国社会科学院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所俄罗斯政治社会文化研究室主任,研究员。
一 引言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的转型与发展已历经24年。现在一提起俄罗斯,人们想到的首先是普京,以至于2014年10月,在“瓦尔代”国际辩论俱乐部的会议上,俄罗斯总统办公厅第一副主任沃洛金提出“没有普京,就没有俄罗斯”①。提炼概括普京治国理政观念与制度的“普京主义”②也已成为研究俄罗斯问题的核心词汇。
笔者最早接触到的不是“普京主义”,而是“普京现象”③。2000年普京上台执政,他提出的“俄罗斯新思想”和“强国战略”让俄罗斯国内外耳目一新。2001年前后,俄罗斯国内就有学者指出:俄罗斯出现了罕见的“普京现象”④。“普京现象”的内涵是,虽然俄罗斯国内没有出现任何明显的丰衣足食迹象,但是民众肯定和支持普京的理念和举措,对普京的信任与日俱增,并重新相信总统这个职位⑤。俄罗斯政治基金会主任维·尼科诺夫认为,普京的思想是一种戴高乐式的保守主义,它是自由主义经济和强硬政权的组合,这种政权以力量为依托,坚持爱国主义,信奉开放的但却是独立的、积极的大国外交政策⑥。俄罗斯政治理论家费·布尔拉茨基认为,崇拜普京个人,与俄罗斯这种传统的信念相连,就是期待强硬的管理者,期待大胆纠正所有社会弊端的人;在俄罗斯陷入危机毫无出路的时刻,普京作为个人出奇地适应了人民的期待⑦。
2003年尤科斯事件尤其是2004年别斯兰人质事件后,普京采取了一系列加强中央权力的政治举措。“普京主义”这个词汇出现了。2003年年底,俄罗斯卡内基中心主任德·特列宁在美国《国家利益》杂志上发表《原地打转和优先次序——提炼普京主义》一文,这是笔者最早接触到的一篇明确以“普京主义”为主题的文章。这篇文章分析了“普京主义”的内涵及面临的挑战,认为“普京主义”面临的核心问题是俄罗斯资本主义的性质,而不是俄罗斯民主改革的质量⑧。联邦主体行政长官任命方式的改变彻底腐蚀了俄罗斯原本脆弱的民主制度⑨。自此,“普京主义”这个词汇一直存在于分析俄罗斯问题的文献中。
普京从来没有提过“普京主义”一词。俄罗斯国内一般也只有自由派学者使用“普京主义”这个词汇⑩。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研究俄罗斯视野中的“普京主义”。笔者认为,“普京主义”是认识和理解俄罗斯的一个视角、一种表述和一个平台。什么是俄罗斯?俄罗斯何以为俄罗斯?这是我们研究俄罗斯的终极目标。通过对西方眼中的“普京主义”与俄罗斯官方意识形态“俄罗斯保守主义”的辨析,我们可拓宽视野,较为全面地认识和理解俄罗斯。
二 “普京主义”辨析
当前,要理解俄罗斯,研究俄罗斯向何处去,首先要了解普京,了解普京的治国理念与举措,“普京主义”则是认识俄罗斯的一把钥匙。
(一)西方视野中的“普京主义”
西方视野中的“普京主义”经过了几个发展阶段。2003年尤科斯事件后,普京打压寡头资本,2003年年底独联体地区“颜色革命”后,普京加紧政治控制,2004年别斯兰人质事件后,普京收回地方行政长官直选权,这些举措对俄发展道路均产生了重要影响。普京采取了有别于叶利钦时代的改革举措。西方认为,俄罗斯民主在2004年加速衰落的标志性事件比比皆是。2004年美国的民主评议机构“自由之家”在年度报告中将俄罗斯列为“不自由的国家”,这在苏联解体后是第一次。从舆论影响上,西方学者开始用“普京主义”取代“可控民主”,评论普京政策。这一时期“普京主义”主要是指西方所不乐见的俄罗斯政治改革举措。
2008年普京总统任期结束,俄罗斯出现“梅普组合”的权力配置,普京依然处于权力核心。西方学者再次热议“普京主义”,以“普京计划(11)的实质是普京主义及其政治路线”为主题评论普京执政8年的政策,认为“普京主义”是一种伪装成自由民主的俄罗斯民族主义统治方式,其核心是反西方外交。
2013年年底乌克兰危机爆发后,西方舆论第三次出现集中热议“普京主义”的现象。西方学者认为,普京复任总统后俄罗斯大国战略的主要目标,是恢复1991年苏联失去的经济、政治和地缘战略优势。乌克兰危机后“普京主义”的核心是根据“俄罗斯历史遗产”确保俄罗斯在其合理势力范围内的安全需要。西方这次造势的主题是,“普京主义”不仅不利于俄罗斯的发展,还对当前全球稳定构成了威胁。
从现有材料看,西方先后在三个时期出现集中热议“普京主义”的现象:2004年是俄罗斯发展道路调整的关键时刻,2008年是普京前8年形成的行之有效的举措能否延续的关键时刻,2013年以来是俄罗斯能否确保欧亚战略顺利实施以实现大国崛起的关键时期。每当俄罗斯处于战略抉择的关键时期,西方必然会出现对俄罗斯政策评论与干预的声音。“普京主义”是这种声音的汇合点。
西方视野中的“普京主义”主要包括三点内涵:
一是反西方主义。在西方看来,当代俄罗斯的反西方主义是一种新现实主义的体现,它既沿袭了俄罗斯的实力政策传统,又承认互相依赖和国际经济一体化的重要性。在这种新现实主义的框架之内,普京谋求制定一种使俄罗斯融入世界同时又保障国家利益的政策,既想融入西方,又拒绝被“同化”。俄罗斯想按自己的方式成为西方的一部分。事实证明,这种摇摆不定的中间状况最终是无法保持下去的。其中存在两种主要的结构性障碍:首先是俄罗斯自身问题,包括官僚政治权力的腐败问题以及垄断型经济制度的低效问题等;第二是由于俄罗斯的历史因素及现实原因抗拒西方体制,只有当俄罗斯在国民心态及传统文化等方面经历综合性社会改革后,它才会融入西方世界(12)。
二是帝国思维。在后苏联空间其他国家眼里,俄罗斯作为帝国被感觉和认知。俄罗斯作为这些国家的他者,促使它们沿着去俄化的主线构建自身的身份认同,通过在政治文化结构上向西方看齐而试图摆脱俄罗斯的控制。但是对俄罗斯而言,构建其内外空间观却缺乏一个可以与其现代国家身份相匹配的认知上的他者。这与俄罗斯的地理空间、历史文化与现实政治等因素密切相关。俄罗斯的国家特性决定了俄罗斯虽然放弃要成为一个替代全球资本主义秩序体系的意识形态领导者或者另一种军事与政治集团的地缘政治领导者的想法,但却没有放弃其作为文明国家的身份和成为全球领导者的愿望(13)。对于俄罗斯而言,历史遗产也恰恰是其国家特性难以磨灭的一个基因:由俄罗斯帝国和苏联部分遗留下来的在世界上的政治影响力以及对俄罗斯近三百年来大国地位的回忆。这种历史回忆即使在国力衰退的时候,也有助于维护大国地位(14)。美国认为俄罗斯在独联体事务中有恢复帝国的倾向。美国前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布热津斯基认为,俄罗斯向建设一个没有帝国野心和最终完全民主的国家转变的进程是缓慢且极不平坦的。俄罗斯应该最终成为一个既民主又没有帝国野心、既与其民族国家的新地位相符又能与欧洲邻国理顺关系的国家(15)。美国认为,俄罗斯不仅想恢复帝国,而且想重新获得超级大国地位。俄罗斯显然无法凭借经济手段达到这一目标。美国担心俄罗斯仍然依靠军事能力实现其世界强国的目标(16)。
三是集权体制。西方从民主制度的层面看待普京的一系列政治改革举措,认为别斯兰人质事件后的普京政权具有掠夺性(17)。美国重新开始关注俄罗斯集权体制复活的可能性,担心普京寻求类似苏联时期对政治的重新控制(18)。美国企业研究所俄罗斯研究室主任利昂·阿伦的文章《普京主义:俄罗斯寻求重塑苏联的辉煌》集中代表了西方的看法。该文认为,“普京主义”的根本目标是恢复国家对政治和经济的控制,这必然会导致威权主义。俄罗斯威权主义的复兴已迫使普京在对外关系上寻求政权的合法性。因此,普京政权一直在宣扬所谓外部威胁的严重性。这种寻找合理性的模式可被称为“围城战略”(19)。伦敦经济政治学院国际事务、外交与重大策略研究中心教授菲利普·罗曼和《华盛顿邮报》专栏作家安妮·阿普尔鲍姆在《普京主义:意识形态》一文中提出普京在俄罗斯建立的制度与克格勃的文化氛围有紧密联系,兼具“操纵的民主”和“公司资本主义”两个特点。“普京主义”最核心元素是被精心操纵的选举过程、参与这个过程的政党及选举结果,另一个组成部分则是被操纵的新闻界。普京集团出于意识形态和在国内外保持合法性的考虑,竭力维持表面上的民主政治和资本主义经济,对西方及亲西方的邻国进行严厉的口头攻击(20)。
(二)俄罗斯视野中的“普京主义”
在俄罗斯学者看来,“普京主义”主要是西方学者的提法,而且带有贬义,是对普京执政以来路线、方针与政策的负面评价。俄罗斯学者很少用“普京主义”这一提法,即使有少量文章,也多为自由派所写。比如,俄罗斯国家杜马前第一副主席、人民自由党两主席之一弗·雷日科夫在《莫斯科时报》发表题为《新普京主义》的文章,认为吞并克里米亚不仅表明俄罗斯外交政策已发生剧变,而且也标志着新普京主义的诞生。普京成功攫取克里米亚的土地或许反映了一股更宏大潮流的开启,即莫斯科也会吞并其他地区。雷日科夫认为新普京主义的主要内容有:俄罗斯不再视西方为可靠伙伴;俄罗斯不再认为自身是欧洲,更不用说是欧洲—大西洋文明的一部分;国际法不再是一套规则体系或参考依据;新普京主义适用于原苏联的全部领土;威斯特伐利亚原则现在仅适用于最强大的国家;像联合国、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以及欧洲理事会这样的国际组织现在所扮演的角色地位大幅下降;新普京主义是建立在世界力量的全新平衡之上的(21)。“普京主义”容易让人联想到“勃列日涅夫主义”的提法,俄罗斯学者认为这是西方鼓噪的概念;既然西方对普京国家治理模式不认可,那么俄罗斯学者对“普京主义”的反感自然可以理解。
俄罗斯国内一般以“俄罗斯保守主义”指代普京治国理政的观念与制度。“俄罗斯保守主义”是俄罗斯官方提法,写入“统一俄罗斯”党党章。2013年12月12日,普京在复任总统后的首次国情咨文中明确表示,俄罗斯坚持保守主义立场,尊重国家主权、独立和民族的独特性(22)。
俄罗斯保守主义的提出是普京治国理念形成与发展的自然结果。
普京治国理念形成于“俄罗斯新思想”。以1999年12月的《千年之交的俄罗斯》、2000年2月的《致选民的公开信》和2000年7月的国情咨文这三份重要政治文献为标志,普京提出了“俄罗斯新思想”。普京的“俄罗斯新思想”指爱国主义、强国意识、国家权威和社会互助精神(23),具有很强的针对性,是对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俄罗斯占主导地位的政治思潮的拨乱反正,即主要针对“民主派”奉行的使俄罗斯尽快融入“西方文明世界大家庭”的大西洋主义。这一时期形成了普京执政的思想基础,并在此基础上提出强国战略,也逐渐形成了普京特色的发展模式。
普京治国理念成熟于“主权民主”思想。“主权民主”思想的产生与普京第一任期后期抵御颜色革命,消除政治压力,确保发展道路延续等历史背景密切相关。2005年2月24日,在布拉迪斯拉发的俄美首脑会晤中,布什要求普京在治国过程中遵循民主原则;美国对俄罗斯内政现状感到担忧。普京则回应说,俄罗斯要让民主适应本国的特定条件,而且不能容忍他国利用民主问题谋求利益(24)。普京还表示:“民主制度与原则也必须适合俄罗斯,适合俄罗斯的发展现状和阶段,适合俄罗斯的历史与传统。”普京进一步强调说:“民主原则的贯彻不应以国家的解体或者人民的贫穷为代价。我们认为,而且我个人认为,在俄罗斯土地上实施并加强民主不应危及民主理念。它应当使国家更加安定团结并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俄罗斯将沿着这一方向采取行动。”(25)2005年4月25日,普京发表了2005年总统国情咨文。此次国情咨文开篇就直截了当地表示:“这次国情咨文涉及俄罗斯意识形态和政治领域的一系列原则问题。在俄罗斯当前的发展阶段明确这些问题非常重要。”“俄罗斯最主要的思想政治问题是俄罗斯要作为自由民主国家的发展问题。”(26)国情咨文发表后,激起了俄罗斯政治精英的热烈讨论。4月28日,《独立报》前总主编特列季亚科夫在《俄罗斯报》发表文章《主权民主:普京的政治哲学》,首先提出了“主权民主”的概念(27)。实际上早在2002年10月,特列季亚科夫就以“自由的保守者”为题全面解析过普京的理念。他认为,普京首先关心的是,俄罗斯能否继续存在,它的政治制度是否是独立的、有影响的,然后才关心俄罗斯将有什么样的政治制度。民主只是作为振兴俄罗斯的手段时才更有效(28)。“主权民主”思想的提出,其目的是试图从理论上回答这些迫切的现实问题:普京的领导下俄罗斯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俄罗斯将走向何方?是“融入西方”还是“从民主倒退,走向独裁”?普京的回答是:俄罗斯是主权的和民主的国家,既不是过去的苏联,也不是20世纪90年代的俄罗斯。“主权民主”是总结俄罗斯现代发展史正反两方面经验的产物。
普京治国理念定型于“俄罗斯保守主义”。在2008年总统大选后,普京团队出于对政治发展全局的考虑,将主权民主思想官方意识形态化,其符号就是保守主义。2008年11月,俄罗斯政权党“统一俄罗斯”党召开第十次代表大会,时任最高委员会主席的格雷兹洛夫明确表示:“统一俄罗斯”党意识形态的基础是保守主义(29)。2009年11月,“统一俄罗斯”党的第十一次代表大会通过新党纲,规定“俄罗斯保守主义”是“统一俄罗斯”党的意识形态。保守主义的政治实质是2005年以来被俄罗斯官方深入论述的“主权民主”思想。然而,2008年金融危机促使俄罗斯社会深刻反思发展道路的选择。2009年9月,时任总统梅德韦杰夫发表《前进,俄罗斯!》一文,提出了“新政治战略”的概念(30)。同年11月,梅德韦杰夫在总统国情咨文中在新政治战略概念的基础上又提出了“全面现代化”的理念(31)。这种以自由主义为标签的新政治战略与全面现代化理念在本质上有别于普京的保守主义。梅德韦杰夫和普京虽然强国目标一致,但在如何实现这一目标的政治理念上显现了差异。这一差异对俄罗斯政治生态产生了影响。2012年普京复任总统后,他首先面临的问题是应对政治生态出现的新变化。在通过一系列政治体制改革的举措后,俄罗斯政局实现了稳定。此后,普京需要弥合“梅普组合”时期产生的社会思潮与精英理念的分歧。从2013年下半年开始举办“瓦尔代”会议,普京团队开始有意识地提出国家意识形态问题,目的是在观念上通过主流政治价值观的引导实现社会情绪的稳定,这样政权才能进一步巩固。“俄罗斯保守主义”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重新提出的。
俄罗斯视野中的“普京主义”主要包括三方面内涵:
一是关于主权与民主。其一,俄罗斯选择民主的发展道路,认为自由、民主是全人类的共同价值,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康庄大道;其二,俄罗斯是主权国家,独立自主地决定自己的内外政策,不接受外来干涉;其三,民主作为一种制度和原则,必须适应俄罗斯现状和发展阶段,必须适应俄罗斯的历史传统和文化特点;其四,民主化是一个过程,俄罗斯的民主还处在发展的初期阶段。
二是关于传统与现代。“俄罗斯保守主义”实现了俄罗斯传统与现代的结合。在当代俄罗斯,保守主义没有贬义,是俄罗斯坚持传统价值观的体现。苏联解体后俄罗斯社会出现了意识形态的虚无主义,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并不存在形成全社会主流政治价值观的条件。对于俄罗斯这样一个大国,不可能没有团结全社会的价值观。普京执政以来,俄罗斯社会已饱受缺少主流政治价值观的痛楚,加上苏联解体后新的一代人已经成长起来,客观上需要统一全社会的思想。“俄罗斯保守主义”是应运而生的产物。俄罗斯保守主义作为一种政治观念,是与极权主义思想和激进自由主义相对立的。俄罗斯保守主义的核心观念是反对一切激进的革命,主张以妥协手段调和各种社会势力的利益冲突。
三是关于观念与制度。俄罗斯保守主义的本质与俄罗斯制度变迁的独特性相互匹配。俄罗斯制度变迁的独特性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俄罗斯是以国家而不是以社会为中心的转型;垄断型经济结构与政府主导的集中管理模式之间互为联系;对内集中管理、对外建立安全缓冲区的国家特性对转型有深刻影响。制度变迁的上述三大基因与俄罗斯保守主义的内核完全吻合,即国家主义、救世思想和以东正教为基础的传统主义。
(三)西方与俄罗斯对“普京主义”认知存在差异的原因
实际上,西方学者对俄罗斯的发展脉络有较为准确的认识。美国布鲁金斯学会俄罗斯问题研究权威库钦斯就指出,普京主义是要恢复俄罗斯的大国地位,增进人民的福祉。普京提出俄罗斯要想改变命运和实现该目标,首先需要社会内部团结和凝聚力,即以政治稳定保证经济振兴,以经济振兴改善人民生活。其次是寻求外部稳定。普京坚信,一个国家只有独立把握自己的命运才能为未来制定有意义的计划,这就是政治上的主权民主。随着世界油价飙升,俄罗斯开始重建其国际政治主权。俄罗斯认为其在经济疲软阶段发展形成的许多国际体系元素是不合理的,西方国家一直都把俄罗斯排除在国际体系之外,而美国单边政策根本没有能力维持全球经济体系的稳定。国家资本主义、主权民主、务实外交政策构成的“普京主义”可以确保俄罗斯以强国的身份继续存在(32)。2007年12月19日,普京还被美国《时代》周刊评为2007年年度人物。《时代》周刊认为,普京以非凡的领导手腕把陷于混乱的俄罗斯重新带回了强国之列(33)。
西方学者的上述分析基本符合俄罗斯发展的实际情况。但是,尽管对俄罗斯发展脉络有准确判断,西方却依然严厉指责普京政策。对于同样的政策内容,俄罗斯官方和学者以“俄罗斯保守主义”加以概括,认为普京执政以来的战略与政策符合俄罗斯实际,是俄罗斯传统与现实的有机结合。那么,为什么西方与俄罗斯对“普京主义”的评价不尽相同?
首先,这与两者的价值观不同密切相关。美国俄罗斯问题专家法里德·扎卡里亚在美国《华盛顿邮报》发表《普京主义的崛起》一文,认为“普京主义”的重要元素是民族主义、宗教、社会保守主义、国家资本主义和政府对媒体的主导,它们都以某种方式不同于西方提倡的价值观,甚至敌视西方价值观(34)。
其次,这与两者对于地缘政治的看法不同密切相关。苏联解体导致俄罗斯失去了在东欧的势力范围,领土重回彼得一世扩张前的范围。在国际关系领域,俄罗斯失去了作为美国主要竞争对手的地位,在就巴尔干局势、北约扩大等直接关系到俄罗斯切身利益的重大问题作出决定时,俄罗斯的意见常常被忽略。这种反差让俄罗斯人感到屈辱。在普京上台执政的最初几年,俄罗斯致力于政治稳定,自我意识的重要性退居次要位置。随着经济实力的恢复,政治局势得到稳定,俄罗斯开始思考自身在国际关系中的地位,努力确立对独联体国家的控制权,构建俄罗斯的欧亚战略(35)。正如俄罗斯欧亚社会政治运动领导人杜金所指出的,在以美国为主导的单极世界体系中,俄罗斯对外政策有西方化、苏联化和欧亚战略三种选择。西方化指俄罗斯加入美国主导的单极世界,用地缘政治主权的让步换取其他方面的优厚条件。但是,这条路实质上否认了俄罗斯的大国外交战略,导致俄罗斯国际地位下降。苏联化指建立一个封闭体系,苏联式的对外政策卷土重来,这种立场在全球化的当今时代无异于自我倒退(36)。因此,俄罗斯需要选择欧亚战略,这一战略着眼的是多极世界,是一种积极的战略。然而,西方竭力使苏联解体的现状巩固下来,积极向独联体渗透,扶持反俄国家,力求将俄罗斯的势力遏制在现有边界之内。普京对此采取针锋相对的举措,西方当然难以接受,对“普京主义”持否定态度也就不难理解了。
再次,这与两者对俄罗斯发展道路的看法不同密切相关。叶利钦时代形成的俄罗斯宪政制度的基础并没有变,变的只是普京时代宪政制度框架下的国家治理模式。也就是说,叶利钦时代完成了从议行合一苏维埃制度到三权分立宪政制度的转变,普京时代则完成了新权威主义原则指导下对宪政制度的完善和巩固,这是一种国家治理模式的重大变化。更进一步说,是普京使宪政制度框架下的发展道路越来越俄罗斯化,让俄罗斯重新走上了它所熟悉的发展道路:东正教带给执政者的使命感,专制文化传统带来的强人政治心理,以及人民性带来的政权效应。而这正是俄罗斯与西方矛盾关系的核心所在,即西方难以忍受普京走上一条越来越俄罗斯化的发展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