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中的启示:自治、法治与安全
根据熊月之的研究,上海的租界从最初的华洋分离到后来的华洋杂居(1854年7月修改的土地章程删去了华洋分居条款),使中国大一统的政治局面出现了一道缝隙,在清政府、北洋政府、南京政府的统治中演变成一条灰色地带,一个战乱中可以藏身、新生政治力量也可以利用的空间,并形成了亦中亦西、中西混合、中西并重的文化和风俗。上世纪30年代有西方人说:很多人不理解上海何以会这样迅速地成为一个大工业城市,因为从环境来看,上海并不是理想的地方,地价贵,房租高,工资昂,其实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那时中国其他地方经常动乱不安,工业发展遭到骚扰,上海则不然,这就形成了工业集中于上海的趋势。那一批又一批从四面八方涌来的难民,则成为上海工商业取之不尽的廉价劳动力。
混杂、多元、相对安全、贸易发达,令上海成为资源的汇聚地,能够配置各种商业机会。从开埠到1900年,上海人口从不到20万增长到100万,为中国之最。“战乱时,大批难民涌入上海,那是迫不得已。承平时,很多达官富商、文化名人来上海居住、置业、发展,则是理性选择。很多达官富商、文化名人先前并不在上海生活,而是在外地为官、经商与活动,但他们将家安在上海,将钱存在上海,一旦仕途受挫,商途不顺,便折返上海,当寓公,做隐士,……这些人有钱、有闲、有识,于是,上海房地产业、银行业、书画业变得那么兴盛,上海也由此平添了那么多名人故居。”(熊月之)
多元杂处之地,有商机,能做生意赚钱,还要有太平秩序,住着安心。1930至1931年,英国籍南非法官费唐到上海调查租界,结论是,上海能在不太长的时间里发展为现代大都市,关键在于三大要素,即自治、法治与安全。公共租界实行的是自治制度,法治管理也相当严格,早期《申报》经常刊载居民因随地大小便、粪桶过街不加盖子、乱倒垃圾、斗殴闹事而被处罚的案件。上海也是中国最早出现律师的城市。熊月之指出,“长期的自治与法治,培育了上海人的契约精神,养成了上海人遵纪守法的习惯。民国初年人们就看出:上海人历经英人熏蒸陶育,‘服从法律习惯已较胜于内地’。租界内西方司法制度的引进,也使上海人早于其他地方的人有了寻求法律保护的意识,当时外地人就有‘沪人健讼’之说。……到了上世纪30年代,‘打官司’一词在上海社会已经十分普及。1930年江苏全省6300件民事诉讼案中,上海市占了4577件,达73%。1935年上海仅律师公会等律师组织的成员就达1000多人,上海一地集中了全国40%的律师。”
有商机,有法治,企业当然喜欢,所以上海,也只能是上海,成为中国近代工商业的大本营。不仅李鸿章将三大制造业企业——江南制造总局、轮船招商局和机器织布局放在上海,近代中国各行各业的知名企业和扛鼎人才,大多数也都扎根在上海,基本为民办企业。他们打败洋货的案例不胜枚举,如佛手牌味精战胜日货味之素,五洲固本肥皂战胜英商祥茂肥皂,华生电扇夺取美商独占的电扇市场,等等。
租界是不光彩的殖民地,我援引学者的研究成果,不是要证明“租界繁荣论”,因为全世界很多殖民地半殖民地的境遇都非常悲惨,即使独立后也发展不好。近代上海经济的历程说明,上海从“数千年未遇之变局”中磨砺出的重视商业契约、讲法治、讲职业精神、产品和服务求卓越、开放不排外、重视管理的素质,是上海发展背后的最重要社会资本。在五口通商、独钟上海的历史关头,上海发育出了近现代商业文明的基本形态,在租界的历史场景中没有辜负历史赋予的责任。没有上海,很难想象中国的商业发展会走上什么道路。
也是在这样的商业文明和产业基础上,才有了新中国成立后上海在经济中的举足轻重。“上海造”是质量的象征,上海是众多发明创造的策源地。1980年,上海一地的工业增加值占全国的12%,这样的比重绝对后无来者。
下一轮,谁更有忧患谁更有希望
“十三五”期间,深圳的城市目标是加快建成现代化国际化创新型城市,上海的目标是到2020年,形成具有全球影响力的科技创新中心基本框架,基本建成国际经济、金融、贸易、航运中心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国际大都市。
在我看来,在目前的基数水平以及全球经济低迷、中国推进结构调整的背景下,无论深圳还是上海都面临巨大挑战和压力。
去年6月,深圳“改革30人论坛”给深圳市政府寄送了一份《对深圳改革开放重大战略问题的建议》,批评深圳自我满足,不敢担当,求稳怕乱,怕冒风险,敢闯敢试的责任感正在退化,警告深圳如果吃过去几十年的老本,“最终将可能沦为‘平庸的城市’”。建议书提出了11个方面的改革建议,包括:向国家申报城市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试验特区;深化户籍制度改革,扩大户籍人口比重;启动人民团体去行政化改革;全面推进政事分开,取消各类事业单位的上级主管部门,实现事业单位治理结构的社会化、现代化;成立大数据局,创新互联网+政府的治理模式;等等。
从我多次到深圳的感受看,自满情绪蔓延,有钱就赚、急功近利的丛林心态,城市综合管理水平方面,都应当引起重视。三人行必有我师,深圳在很多领域一骑绝尘,但值得向其他地方学习的也并不少。比如中国食药监总局每批准3个一类新药,就有1个来自上海张江;张江连续几年在国家新药创制重大专项经费中的占比为全国的1/3;张江企业申报新药的成功率是全国平均水平的3倍。张江在这方面有很多好做法,比如政府投资建公共实验室,免费提供给研发人员使用,有利地帮助他们降低成本,聚焦核心。在公共服务方面,浦东新区的网上政务大厅将在进一步完善后实现审批全上网,目前“网上督查室”也在加快建设,将全面实现对网上政务行为的在线督查、电子督办、实时监管等功能。即使是在深圳非常强势的互联网领域,也有一个短板,就是电子商务,包括商品和服务。像携程这样的公司,10多年前就用6西格玛的方式把服务标准化、精确化,这不仅是技术问题,和上海在服务方面的底蕴也是分不开的。
最近上海正在努力补短板。浦东新区书记沈晓明把最近的一次区委全会干脆开成了“找短板补短板”的会议。他说,改革是浦东的生命线,哪天浦东没改革了,就将被抛弃。他坦言,浦东三产增长的拉动力主要是金融和房地产,金融是我们希望发展的,房地产就不那么好,因为不可持续,所以三产也不是样样都好。产业结构方面,浦东过去4年工业产值持续低位,工业投资持续下滑,规上工业企业数量持续减少。“抓工业还是要抓战略性新兴产业,抓高技术产业,抓专精特新产业。我们要向深圳等兄弟地区学习。尤其是深圳工业并不靠少数几个行业吃饭,4G技术、超材料、新能源汽车、3D显示、无人机等等,是热点频出、百花齐放。去年深圳工业增长7.7%,新区是2.4%。社会公认深圳经济活力强,浦东不得不佩服,一定要向深圳学习。”
上海的人才优势比较突出,但沈晓明也反思说,浦东各类人才128 万,乍一看数字很大,但一比较就知道,浦东人才占常住人口比例是23.4%,北京是 28.6%,深圳是 37.1%。
上海找到差距,认识到差距之时,就是存有新希望之时。
需要指出的是,上海有一个强势政府,有横向到边、纵向到底的管理系统。上海总能把中央交办的事情办得最稳妥,上海是中国城市中最佳的受托人。但是,一利必有一弊,上海卓有成效的网格管理和精致的海派文化的熏陶,在筛掉杂质的同时,也终结了很多活力与可能性。在上海,你很少看到就某一个问题,激发整个城市各种经济成分的热忱,头脑风暴,群策群力。上海习惯的方法是,高素质官员组织调研,找出具体目标和方向,让大家执行。听上面的话,这种行动哲学哪里都有,上海发育得最成熟。但长此以往,上海的视界就会锁定在官员的头脑里,他们再聪明也赶不上时代的快速变化。上海创新力不足的问题,官员不是不知道,但他们习惯于自己去指导如何解决。而深圳各界经常会就深圳的命运大声疾呼、上书上网、争议甚至质疑,官方总是主动给予开放式的互动。在上海,斯斯文文提点意见是可以的,官方精准组织的讨论也是可以的,但前提都是要“正确”。
为了中国的明天打好这两张牌
8月8日我在深圳南山调研的这家金融科技公司叫中兴飞贷,团队核心都是银行出来的,运用一套行之有效的风控系统帮助银行给小微企业和个人做贷款。我仔细了解了风控过程,觉得特别贴近市场,接地气。在上海,我也接触过一些西装笔挺、教育背景优越、融资量很大的类似机构,但因为太高大上、太洋了,在市场上反而缺乏战斗力。
上午9点半,我见到中兴飞贷的CEO,他说不好意思,本来董事长要来的,可是凌晨2点到4点他还在召集我们开电话会议,真的起不来。等到中饭后准备离开时,董事长从一个会议中出来送行,聊了一阵。我问,天天晚上这么弄吗?他说,这大半年因为要从线下切到线上,任务太重,基本上都这样。然后他说,我们夜里两三点、三四点结束时,看看对面那个大楼,也都亮着灯,那可是腾讯游戏公司。
《深商的精神》一书的作者老亨说,深圳就有这样一批“以创意为瑰宝”的人,和大上海相比,深商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在于能容纳新的人、新的想法,能容许新的商业基因不断加入。“上海更像一个资本王国,深圳更像一个人本主义的创意王国,只要你有真正好的创意,你就可以体验自我实现的快乐。深圳和上海很难说谁的定位更胜一筹,但深圳价值观正在成为上海价值观最强有力的挑战者。”老亨甚至认为,中国文明重心的南移趋势,已是昭然若揭。
我同意老亨对深商精神的总结,但站在整个中国的角度,我深信深圳的精神,上海的精神,一样弥足珍贵。
想到刘永行说,“在上海,我就像一条鱼游进了大海,无声无息,无人打扰。但当我需要金融资源时,很容易就能满足。”
想到马明哲说,“很享受在上海的生活,我喜欢在全世界的金融家到上海时,陪他们去一个有特色的小饭馆,一点不比香港差。”
想到有次和王石聊天,我说企业家都让深圳出了,上海就多为政治局输送官员吧。王石想都不想就回应:“上海的官员越多越好。”万科在全国各地有项目,房地产又是和最多的政府部门打交道的行业,哪里最规范,心里有数。
上周五在外滩17号,友邦保险所在地顶楼,我望着波光粼粼的江水和对面的陆家嘴,突然有一种感觉,中国近现代商业文明的火炬在上海点燃时,当时中国最多的创业传奇是在黄浦江畔展开的,中国人,外国人,都有。今天,当中国有了更多火炬去照亮整个商业的天空,上海不再那么显赫了。但是,伟大的基因从来只会变异而不会消失。今天,商业可能兴起于茫茫神州的很多地方,可能兴盛于具备制度与文化优势的一部分地方,但是,如果要找一个兴盛之后的放心之所,上海还是最佳选择吧。历史积淀的社会资本、文化资本,不会像经济指标那样易于被超越的。
所以一个地方的优势,从本质上说不是拷贝的结果,只能是发扬自身优势、同时勇于借鉴先进经验、不断创新的结果。
上海不是深圳,很多方面也做不了深圳,但上海可以借鉴深圳在一个更为充分的竞争环境中,那股敢想敢干、不怕失败的精气神,以及绝不小富即安、勇攀创新高峰的狠劲与自信。如果上海能把这种精神用于提升自己的综合实力,必能不断带给中国惊喜。上海学深圳,不是比速度,而是要焕发一种更加进取、追求卓越的斗志,在自己擅长的方向,创造最佳服务体验,早日成为世界级城市。
同样,深圳学上海,也不是简单去制定500强落户的奖励政策,而是要在综合发展、协调发展、提升全面素质方面,更用心,更精进,补短板。
在中国,当下最需要的,是用一种更好的精神状态,做更好的自己。在这个过程中,竞争能激发动力,但合作更能创造价值。比如,复旦和交大能不能在深圳设立分校或研究院?深圳能不能乐见王牌企业加大总部职能向上海的转移力度?看似助人,实则助己,有为者当思之。
那是波澜不惊的黄浦江,那是大鹏飞翔的深圳湾,天水一线,天空正蓝。我不想论龙头所系,不想论天命垂青,我看到的中国经济未来,既需要有深圳这样的最佳创新者、无畏的开拓者,也需要上海这样的最可信赖的受托人和管理者。这是21世纪中国能力的最佳组合。若国运如此,天下谁惧!
(本文作者介绍:秦朔朋友圈Chin@Moments新媒体平台、中国商业文明研究中心发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