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一书的几大学术关节点
关于侯外庐所著《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按照他在1944年(民国三十三年6月)文风书局初版的自序(1942年11月25日,于重庆郊外)当中所说,一方面,这本书是他当年讲授中国思想史古代编大纲的进一步扩充,而且更为注重研究,与讲义一类有很大区别;另一方面,他认为这本书和他的《中国古典社会史论》(五十年代出版社1943年出版)为姊妹篇,“乃历史与思想史相互一贯的自成体系”,并且在材料的处理上是“互为补充,避免重复”。这里,侯外庐还提出,“研究中国思想史,当要以中国社会史为基础”,所以将这两本书一并来读是很必要的。
同时,在这篇自序当中,侯外庐就此前中国思想史研究的状况提出了自己带有批评性的看法,他说:“过去研究中国思想史者,有许多缺点:有因爱好某一学派和个人是非其间者,有以古人名词术语而附会于现代科学为能事者,有以思想形式之接近而比拟西欧学说,从而夸张中国文化者;有以历史发展的社会成分,轻易为古人描绘脸谱者;有以研究重点不同,执其一偏而概论全般思想发展的脉络者,有以主观主张而托古以为重言者,凡此皆失科学研究的态度”。而且,侯外庐强调说,“我们要批判地接受中国文化古代的优良传统,却未能犯此一道”,“本书自信没有此种积习”。
针对上述诸种研究态度,侯外庐指出,“有之固足以影响科学的研究,但无之亦不能必谓即可阐微决疑,主要尚在真理的钻研是否科学”。于此,侯外庐提出了一连串的设问,既构成了他思想史研究上核心性的问题意识,而且也是他给自己设定的具体研究课题:
社会历史的演进与社会思想的发展,关系何在?人类的新旧范畴与思想的具体变革,结合何在?人类思想自身的过程与一时代学说的个别形成,环链何系?学派同化与学派批判相反相成,其间吸收排斥,脉络何分?学说理想与思想术语,表面恒常掩蔽着内容,其间主观客观,背向何定?方法论犹剪尺,世界观犹灯塔,现实的裁成与远景的仰慕恒常相为矛盾,其中何者从属而何者主导,何以为断?
在侯外庐看来,凡此诸条,“尤为研究学人所宜把握,紧密而严肃者犹恐失之误解”。而且,在四十年之后为《侯外庐史学论文选集》所写的自序(1982年春于北京,1986年冬修改)中,侯外庐再次提到当年这段在思想史研究方法上提出的问题,并且说上述思想史方法论的问题,也包含着他在研究过程中对这些问题的解答[5]13。
值得注意的是,在此书早年的修正版(国际文化服务社)的再版序言(1946年8月24日于南京)当中,侯外庐特别提到此书出版后的四、五年间,中国出版的关于中国思想史的著作不下十多种,可见“这一门学问可以说已达到相当的水准”,而且“单就古代方面而言”,就有郭沫若的《十批判书》、杜国庠的《先秦诸子思想》、纪玄冰(赵纪彬)的《论语研究》(部分发表)、杨国荣的《论孔孟》等书。一方面,侯外庐认为诸书见解虽不一致,而皆有独创研究,相得益彰;另一方面,侯外庐也注意到学人间在这里面最成了问题的,主要有两个歧点:一是对“古代社会的阶段问题说明之不同,以致对于古代思想看法发生了极大的出入”;二是就“孔墨二家的学说在古代社会的估价方面发生了争论”。不过,此时侯外庐更为关注和强调的则是:
然而,中国学人已经超出了仅仅限于仿效西欧的语言之阶段了,他们自己会活用自己的语言而讲解自己的历史与思潮了。从前他们讲问题在执笔时总是先看取欧美和日本的足迹,而现在却不同了。他们在自己土壤上无所顾忌地能够自己使用新的方法,发掘自己民族的文化传统了。
在这篇再版序言中,侯外庐还强调说“从前仍然限(于)十九世纪以前的步伐,语言形式重于内容,而现在则是内容更重于语言形式了”,而且明确地指出:“所以,我们万不可太重视着梁启超派今文家的写作方法,以言语来动人耳目,而应该特别关心于解决历史的疑难。”针对此书的写作,侯外庐自述说:“关于本书,就是在写作的当时,亦按照这一路径去布置篇幅,不为古人所役,亦不为欧美先进所役”,而他“委实试验着讲我自己的语言”;除了感谢同行友人公开或当面给予的批评之外,他也表示:“至于以难懂二字抹杀拙著的评断。我只笑一笑而已”。他还强调,“我警戒自己不走梁启超派的动人言语之路,因此或许矫枉过正,说我的文字没有文艺价值,实在一点也不错”。最后又自嘲般地说,“然而说拙著难懂得不值一读,则不能不令人喊冤屈了”。由此可见,这也就是侯外庐自我认定的进行中国思想史研究的基本态度与风格。
另外,在《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初版的《校后简记》中,侯外庐提到了两点:一是指出在此书写出两年后才进行校对和出版,而在这些的时间,他又“写成了《中国近代思想学说史》一书,也于最近问世”,可知当年侯外庐进行中国思想史研究的跨度和连续性。二是声明说,此书是继《中国古典社会史论》之后写出的,“当时采用了‘古典’二字非出心愿,虽然没有人批评我,但实在科学地讲来,这用语是极其不通的”,所以他在《中国古史疏证》一书中已经更正了。他明确地说,“简言之,‘古典的古代’与‘东方的古代’是一个阶段的两种特殊路径,在东方的亚细亚社会不应采用‘古典’二字。所以,在本书中亦有偶用‘古典’二字的”,希望读者“仅把它看做历史的一个特定阶段罢了”。其实,侯外庐的这一考虑,与他所用的“古代”限定的历史时间是确定在殷周时期到春秋战国时代的这一范围有关。
以下来看《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一书的三个学术关节点。
(一)关于中国古代思想的三个阶段
首先,此书最突出的,就是对中国早期思想史的发展做出三个阶段的具体划分,并在第一章集中加以讨论。就是将所谓“中国古代思想”亦即“先秦时代的思想”,划分为西周、春秋、战国三个阶段。在侯外庐看来,这不仅与其在《中国古代社会史论》中所论证的历史发展线索相呼应,亦即“从殷末卜辞开始”到“学在官府”的“西周《诗》《书》”,到春秋时代以“《诗》《书》传授之学”而批判发展出来的儒墨显学,再到私人创著、百家并鸣的诸子之学;而且,还是一个与《庄子·天下篇》所梳理的学术史脉络正相吻合的阶段划分,因而,侯外庐将《庄子·天下篇》视为“古代的一篇最好的思想史序论”。其中区分出的三阶段,正好也就是“由圣王君子”到“邹鲁缙绅先生”,再由“邹鲁缙绅先生”到“诸子百家”。
在这一章中,侯外庐引证郭沫若的《周官质疑》(《金文丛考》),一方面证明“《周官》为伪作”,另一方面认为“学在世官之说乃不可易”。随后还引述章学诚《校雠通义》中所谓“官守其书”、“官守学业”,“皆出于一,故无私门著述文字”之说;并且指出胡适“诸子不出于王官论”的说法是“信中有伪”,批评其“谓古代官学与子学没有递蟺蜕化之史事”,是和“伪中有信”的《汉书·艺文志》“诸子出于王官”说之“伪”一样,“亦伪”[6]3。并且侯外庐还认为,“对古代官学之制,冯友兰氏颇看出一点消息”,并引述其《中国哲学史》第一篇中“古代本为贵族政治,有政权者即有财产者,即有知识者,政治上经济上之统治阶级即知识阶级,所谓官私不分者即此而已”的这一论断,从而指出“是既主要观点在正统派而又不是正统派的”[6]3。
其次,侯外庐明确提出西周官府之学究竟是什么的问题,他认为“正是中国几千年来官司没有打得清白的‘经学’”。侯外庐除了持我们前面提到过的“《周官》为伪作”的认识之外,还特别辨析了《易》的时代性问题。他不仅认同郭沫若《金文丛考·金文所无考》当中有关“《易之》八卦,金文未见”的考释和所提出的“天地对立观念之后起”的观点,并且肯定钱穆关于“无孔子五十学《易》”的判断;还认为,对于《论语·子路》中“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也见于《周易·恒卦》的爻辞)和《论语·宪问》中“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周易·艮卦·象传》作“君子以思不出其位”)这两条与《易》有关的文句,“清人顾炎武疑之,崔述以来,钱玄同与顾颉刚二氏商确甚当,宁可说《易》之抄袭《论语》”[6]5。同时,针对《庄子·天下篇》中“《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两句,侯外庐既认为“《天下篇》的作者为《庄子》后序,成于后世,已成定论”,又指出其文“前言《诗》《书》《礼》《乐》,后复加释《易》与《春秋》”是“文不对题”,进而肯定马叙伦谓“《易》以道阴阳”以下二句为注释之误刻的说法“甚是”。这里所体现出的侯外庐的疑古精神,由此可见一斑。他对顾颉刚“对于古史辨伪的意见可称创见”的评价[6]7,也是出于观点上的肯定和认同。此外,侯外庐更为关注作为西周文献的《诗》《书》的辨别,从而同意钱穆《国学概论》中的“《诗》、《书》别类之说”并引述之:
“诗、书者,古人书籍之两大别也。不曰诗、书,即曰礼、乐。诗、书言其体,礼、乐言其用。书即礼也,诗即乐也。……礼有先例之礼,有成文之礼。先例之礼本于历史……成文之礼本乎制度,礼、令之类也。……盖昔人尊古笃旧,成法遗制,世守勿替,即谓之礼。舍礼外无法令,舍礼外无历史。史、礼、法之三者,古人则一以视之也。……故古人言学,皆指诗、书、礼、乐,此即求之《论语》而可证。”[6]9
再有,在就官学到私学转变的论述方面,侯外庐特别关注到《老子》的年代问题,他明确地提出,“如果《老子》一书果是孔子问礼的老聃其人所作,那么这里必先规定中国私学是由老子开始,孔子当后退一步”。又说,“果是这样,我们依据社会史的发展,实在有好多矛盾问题在老子思想中不能解决”。而且,侯外庐列举了从清人汪中、崔述,到梁启超、冯友兰、钱穆等人提出的各种质疑,说“各家所疑,相得益彰”,从而认为郭沫若在《先秦天道观之进展》中将老子列于孔子之前“颇有问题”。并且针对郭沫若所言“老子的最大发明便是取消了殷周以来人格神的天之至上权威,而建设了一个超绝时空的形而上学的本体”,侯外庐提出,“这种思想,我以为要和社会史相比研究的”,进而明确说:“只有‘礼堕而修耕战’的战国思想,才在‘尽地力’之教方面,寻到地下的原理,产生了战国诸子自然的天道观(类似泛神论)”;“只有在类似显族贵族的社会出现,土地向私有转化,否定了西周到春秋的土地国有(氏族贵族的公有)制度,才可能否定人格神的天道”[6]9。从这里,我们便可以看到侯外庐从社会史出发研究思想史的基本学术特色。
最后,在关于“子学思辨的时代及其前途”一节的论述部分,侯外庐针对战国时代社会的变革道程,结合他的《中国古典社会史论》说明了社会与思想的关系。于此又指出,胡适、梁启超、冯友兰在辩论中国古代社会及思想的相应关系方面,“颇具真理追求的热心”,而且“已经划出神话和理性的研究鸿沟”,“然而关于这一问题则他们有局限,答案是错误了的”。侯外庐还说:“反之,我们也反对给诸子画脸谱的唯物论研究者,因为思维过程史有它的具体复杂的关系,仅仅以代表地主或代表工农的一般断语为自明率,是极其有害的轻率研究”[6]17。这里,侯外庐思想史研究方法论意义上的判断和主张是一目了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