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本随笔集的题目是《人之患》,这是陈平原先生为我命名的,意思是我的最大特点,就是“好为人师”。这是确实如此的:作为“教师”的钱理群,比作为“学者”的钱理群更为重要;也有人评价说,钱理群的讲课比钱理群的文章更吸引人。其实,我的文章与讲课,都是以青年为对象的。我的第一本学术专著《心灵的探寻》,扉页上就写着一行字:“本书献给致力于中国人和中国社会改造的青年人。”差别仅在于写书时,青年是预设读者;讲课时就直接面对青年人,自然更容易激发热情,也就更动人了。
青年不仅是我的学术研究与教学的对象,更是参与者。很多熟悉我的学生与朋友都知道,我的写作是开放式的:我每有一个新的写作计划与构想,就喜欢和年轻人交流。每一个来访者,一坐下来,我就滔滔不绝地谈我的这些新想法——顺便说一点,我和任何人的谈话,谈的都是精神性的话题,在这个意义上,我更是一个精神的存在,这构成了一个特色,但也是一种片面性。和青年人的无拘无束的交谈,其实也是对我的思考的一个整理与提升过程,而年轻人也总会对我的设想提出种种问题与意见,这也就深化了我的思考,他们也在无意中参与了我的思想与学术的创造。这样一次又一次地与来访者交谈,我的思考也就越来越成形,这才着手写成讲稿。这又是一个更为系统、自觉的交流,通过课堂讨论与课后作业,学生就更有深度地参与了我的学术研究。最后根据讲稿整理成书时,我总是大量地引述学生的观点,有人在看我的第一部学术著作《心灵的探寻》时,就发现我很少引用学术名家、大家的论述,却不断引述学生作业里的一些创见。我始终认为年轻人(包括本科学生)对于文学常有新鲜的感悟,尽管仅是思想的闪光,但却极具启发性;我把他们的零星发现引入自己的论证体系,就不但给我的著作增添活力,而且对他们的思考也是一种提升:这是真正的共同创造。这几乎成了我的研究方法与习惯,我的每一本学术著作都尽量吸收青年学者的研究成果,并郑重说明。我可以说时刻在关注学术的新发展,每一次发现学术新著、新人都兴奋不已,总是忍不住要引述他们的新创造,以引起学术界的注意,同时也使自己的思考与研究处于学术前沿。我希望自己的重要研究,都具有集大成的意义;当然,这都是建立在个人的独立研究基础上的,引用时的选择也是出于自己的眼光与判断,并且有所改造与发挥。
这样的两大特点——以青年人为对象,以及青年人对我的学术研究的参与,也决定了我的学术的叙述方式与语言风格。我因此自觉采用“演讲体”和“谈话风”的学术文体,追求表达的真诚、坦率,语言的畅达,情感的强度与生命的温度,力戒艰深与纠缠、晦涩。我始终期待自己的学术,能够走出学院,不局限于学术界,而能走向青年,走向普通读者。
青年对我的影响,当然不限于学术研究与教学,更是渗透到了我的生命本体。很多人都对我的身体与精神始终保持着某种青春活力感到惊奇,这或许和我的某些气质有关,但其中最重要的奥秘还在我始终保持着与青年的密切联系。特别是到了晚年,我已经不可能深入了解社会,就只能借助于青年志愿者这样的群体的帮助。我在一篇文章里回顾我们之间的交往历史时,这样写道:“我心里只存感恩之心,仿佛命运特意眷顾我,让我晚年能够接触到这么多的好人,青年朋友。他们都给了我无尽的生命力量。我这个‘老宅男’正是通过他们,才与现实世界、底层社会保持了某种程度的精神联系;也正是他们不断吹送来的新鲜的生命气息,让我不停地思考,保持了思想的活力。”这里提到了“感恩之心”,这是确实的;更准确地说,我与青年的交往,是一种双向的需要与支援,从不是单向的给予。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这是一个生命共同体,谁也离不开谁;但同时又保持着各自的独立性,谁也不依附于谁。这样的平等与互助,是我所向往的。
(本文是钱理群先生在其新作《二十六篇:和青年朋友谈心》中的代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