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远
任先生的儿子任重对我说:“你每次来,他都特别高兴。他喜欢跟你谈话。你们俩的思想是一样的。”与先生在一起,可纵情“高谈阔论”。
任先生终其一生研究“老子”。他的态度及语气却是“节节退后”,越到晚年,越觉得难解。每出一本新书,都会说自己原来的理解还要商榷。这种治学的精神,今世还有几人?
老子说,道是“无状之状,无物之象”。这个意思包含了世界的变化,顺势而成的规律,不拘一格的思考。老子的理念已经渗透到中国文化之中,诸如亏盈之道、祸福相随、事缓则圆、否极泰来等。在西方的哲学里,是找不到“应对”语汇的。
南沙沟玉兰开了,清茶相对,坐在客厅里,周围是“国图”的那些大书柜。
我信口说:“道”就是智慧。“诸子”都是思想。而思想是受“道”所统领的。所以,孔子求教于老子,“诸子百家”不与老子辩论。无论从个体生命,到世事沉浮,天下归属,无不与“道”有关。曹操、韩愈的文章大气磅礴,皆与“道家”相通。陶潜的诗受人喜爱,因他有“纵浪大化中”的理念。大乘佛教和禅,都有道家的影子。
任先生高屋建瓴,经世致用。他说:如果没有道家,中国政权更迭的历史会更加残酷。是道家的理念,给了社会、人民与文化休养生息的空间。
我对任先生说,我是离不开山水和自由的。
任先生笑云:这就是“道”啊!
冬天的昆明,我在翠湖畔,举着手机,让任先生在京城听见海鸥的鸣叫。
夏雨飘落,我在信中寄上缅桂和茉莉的小花。任先生告诉我:“花还没干,还有香味。”
任先生多次对我说:“我们有缘。”
我问任先生:“我可以算是你的弟子吗?”
任先生欣然道:“你是入室弟子。”
任先生的哲学与宗教,门下自有高足。我是“跨界”的,一名“晚弟子”。
冯先生猝逝,我惴惴地去电话吊唁。任先生平静地说:“年纪大了。”一句话,表明了他对生死的“平常心”。
后来闻知,任先生在休息两天后,依然每日编书不已。
最近,任远、任重以子女身份在媒体上披露了任先生的当年笔录:“毛主席接见任继愈谈话经过。”看到先生的遗笔,墨淡纸轻,而骨子里的清香却悠悠透出。
对于这段往事,有些人曾捕风捉影。而在任先生看来,这不过是“工作”。多少年来,他不愿意向同人及学生提及此事。
任先生在注明里写道:“毛主席鼓励个人的话觉得没有必要写在这里,未记录在其中。”这简单的一句话,省略掉了当年毛主席对他的好评。这是何等纯净的心灵境界。当时他43岁,一位中年的哲学教师。
任远与任重在文章中有一段话,令人掩卷沉吟:
“人渐行渐远,凡事早该尘埃落定,时间,改变着一切。但是有时候正相反,过去不注意,没有深入考虑的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回忆过程中,倒是觉得线索明晰了。消失已久的1959年在毛主席家谈话记录最近被发现,让我们联想起很多过去的事情,也对这几十年父亲的思想和为人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任先生人走了,还在给这个世界注入清新隽永的启示。这就是魂魄不灭吧。
张曼菱,曾为天津作协专业作家,1998年返回云南,致力于“国立西南联大”历史资源的抢救、整理与传播工作,创作有电视纪录片《西南联大启示录》,音像制品《西南联大人物访谈录》,史话《西南联大行思录》等
(作者:张曼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