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无古今——中国画的传承与发展
梁永琳:谈到中国画发展这一论题时,我们往往会遇到传承与创新的问题,事实上,创新与传承之间是相辅相成、辩证统一的关系。您对于中国画的“创新发展”与“艺无古今”两个论题是怎样理解的?
张晓凌:20世纪初期以来,中国画传承与发展的问题一直是画界聚讼纷纭的焦点。而在实践层面,中国画的发展大致形成了中西融合与借古开今两条路径。尽管中国画家在两者的实践上皆取得了引人瞩目的成绩,但似乎并没有因此而消解问题的症结。相反,随着西方现代性理论的传入,中国画传统与创新的关系问题,愈益加剧了画界的精神纷乱。问题的症结究竟何在?依我看,对于传统中国画艺术精神的误读与曲解,庶几近之。而这种误读与曲解,又与画界疏于对中国画文化哲理渊源的追溯密切相关。
早在南朝时,谢赫即已提出“迹有巧拙,艺无古今”的著名论断。但直至今天,愿意提及这一画学观念的人似乎并不多。人们更多是在西方进化论、现代性话语的影响下,将“革命”“创新”奉为中国画的不二追求,画界充满过量的激情,以致中国画的发展日益偏离画学真义。“艺无古今”的内涵大致可以表述为:中国画既是一种讲究传承的艺术,又是一种追求时代精神而不断自我优化的艺术。换言之,中国画不啻为一种打通古今、自洽自足的独特画种。这种特性落实于笔墨语言,就是强调继承与创新的辩证统一。
中国古人在文明萌生之初,即已确立“效天法地”的文化创生传统,先民们一方面在对四时轮转、五行相生相克等现象的观察与诠解中,形成了最初的宇宙观与循环性思维模式;另一方面在“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的文化创造中确立了重“法”的精神原型。这两者共同塑造了中国文化既重“法”之传承,又重“法”之创变的精神传统,这也正是“艺无古今”观念的文化思想根源。重“法”的观念强调传统的传承性,这种传承性不但不会随时代的嬗变消磨、淡化,相反,它愈益强化并逐渐形成了传承有序的文化谱系,以致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形成了画有画谱、拳有拳谱、棋有棋谱这一独特现象。形之于画谱的中国画画法体系,因此成为后世习画者之津逮与法门。
但是,传承性只是中国画艺术精神的一方面,中国画还强调破除“法”障和谱系结构。明末清初画家石涛一方面以“一画”论建构起“法”的本体图式,一方面又强调“无法而法,乃为至法”。他“佛心道骨画黄山”“搜尽奇峰打草稿”,笔墨奇肆,意境雄浑,似古人又胜似古人。石涛所谓“笔墨当随时代”的创变性,实乃寓含了变与不变合一的深刻易理观。“笔墨当随时代”论正是对“艺无古今”观的隔世回应。
然而,20世纪初期以来,中国画因受西方文化艺术的冲击和影响,过多地强调“变”与“创新”的一面,疏离乃至摒弃了“不变”与“传承”的一面,并方枘圆凿地将中国画以“艺无古今”为内核的“创新性”比附于西方所谓的“现代性”。人们在热衷于这种比附的时候,恰恰忽略了现代美术史上一个巨大的文化悖论:当西方现代美术从中国古典文人写意画中努力寻绎并发掘“现代性”的时候,现代中国画却以背道而驰的方式接引西方的古典写实主义。在文化、学理的层面上,其偏向性是不言而喻的。比照中西现代美术的发生与发展,所谓古与今、旧与新、传统与现代,从来不是泾渭分明的。
梁永琳:唐代李邕说:“似我者俗,学我者死。”明末清初的石涛则有“我之为我,自有我在”之语,郑板桥更明确提出“十分学七要抛三,各有灵苗各自探”,齐白石也有“学我者生,似我者死”之诫。结合您的艺术创作和美学实践,您怎样理解这些书画家对艺术家主体意识的强调?如何理解、认识中国绘画的发展之路?
王明明:无论什么时代,中国画的发展必须要在传统脉络之下延续与传承,传统是通往中国画的必经之途。有传统才有根基,在此基础上的传承才有普遍意义,才知道该向哪个方向突破,才能明辨这种突破是否有意义。
李可染所说的“用最大的功力打进(传统)去,用最大的勇气打出来”,就是要学习前人的经验,走出自己的路子。艺术创作的最大特点就是一定要有唯一性、原创性,任何一种经验一旦在画史确立,此路便将自动“关门”,不再接受同样的“经验”,这其实是逼着画家在此脉络下“创新”。换个角度看,这个“机制”是颇有道理的,因为中国画其实就是画家心性的载体,时代不同,学养不同,经历不同,兴趣不同,当然就产生不同的“经验”,若按照前人的“经验”去简单描摹,自然就没有存在的价值。借鉴传统最后还是要落实到时代精神及自我境界上。
画家在传统的脉络之下,在中国文化的大背景之下,画出当下真实的心境(我们是“现代人”),便是创新,新的东西经历时间的淘洗若留了下来,便是传统,如此往复。中国画发展两千余年而经久不衰,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是因为其依托中国文化,有强健的“心脏”“肌体”及“造血机制”作为保证。中国画有自己独特的表现方式和审美追求,以此制约“气血”在一个无形的“管道”里运行,涵养出一幅幅经典佳构。在传承的基础上创新,是中国画发展的最大特色。
我本人在吸纳传统的同时,也注重吸收现代审美元素,以探索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型。山水、花鸟、人物,不同的题材、不同的语境,不能用一种技法来表现,笔墨可以千变万化,但要表现的核心是中国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