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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博物学的复兴与未来生态文明(2)

博物学文化之于生态文明,不充分但有重要关联

对当下科学要反思,对既有文明也要反思。从批判的角度看,进化即退化,文明即野蛮。推进文明的手法有两大类型,都跟以强凌弱有关。第一种可称之为排污圈地,第二可称之为排污榨取。塞尔在《生地法则》中提出一种见解:文明的前提是肮脏,文明通过圈地、污染而发展起来。具体讲,通过类似于尿、粪、血、精液的喷撒(即人类的排污)而占有,从而推动文明前行⑮。如今,展望生态文明,就要对上述文明推进手段进行彻底的批判。塞尔的结论是,大自然需要代言人,即为大自然说话的人,谁能胜任?一种特殊类型的科学家。但并非过去一般意义上的科学家,而是一些使用“生地语言”,关注天人共生的研究“生命与地球科学”的学者。我们相信,其中就包括博物学家。除了塞尔讲述的为达圈地目的不惜污染自己疆土的文明推进手段外,还有更赤裸裸的通过远程遥控攫取他乡资源、财富或者倾倒废弃物而污染弱势国家、地区的文明推进手段。发达国家转移工业污染已经司空见惯。矿山老板在落后地区建厂采矿,造成当地的水土、大气的迅速污染,而自己却居住在杭州、海南甚至国外度假胜地,他们用资本剥削了贫穷而短视的当地人,留下了一系列癌症村,费金(Dan Fagin)的《汤姆斯河》和蒋高明的《中国生态环境危急》都讲了相关案例。按现代性的逻辑,这一切罪恶都可以做得“合理合法”甚至天衣无缝,你情我愿。当发现不对头时,问题已经相当严重,污染的始作俑者早已逃之夭夭。解决的办法是维持社会公正,加强基础教育,使落后地区的百姓觉悟起来,不再“自愿”地与资本和权力合作,不再为了眼前利益“豁出生命搞开发”。受怎样的教育、如何觉悟呢?博物学有用武之地。“可是,谁能担保这类科学不会再次垄断知识?谁能担保这类科学家不会成为新的权贵?谁又能担保他们不会独霸代言人之位而排斥异己?为此,必须诉诸真正的民主。如塞尔所言,‘真正的民主不仅使获取信息成为可能,而且使得人们的参与变得活跃起来’。在三方游戏中,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成为‘生地居民’,充当生地的代言人,无论是主动还是被迫。这场游戏更是一场集体游戏,每一位生地居民都有权发出自己的声音,并竭力防止它沦为权贵的独白,无论他们是知识权贵、经济权贵还是政治权贵。”⑯

也就是说,单有“生命与地球科学”、博物学,是远远不够的,配合以充分的民主与完善的法治,生态文明才有希望。

从科学史的角度看,博物学是自然科学四大传统之一,而且是其中最古老的一个。

作为与西方数理科学、还原论科学相对照的西方博物学经过漫长时间的发展⑰,本身也具有相当的丰富性,也可划分为不同的类型。有些博物学家视野宽广,在大尺度上思考问题,富有预见力,他们的想法对于今日考虑建设生态文明,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

如19世纪的教育家查德伯恩在《博物学四讲》中描述的,博物学与认知、品位、财富和信仰均有关系⑱。认知与财富方面容易受到关注,而品位和信仰经常被忽略,但恰好是后两者与情感和价值观有密切联系,涉及天人关系。今日尝试复兴博物学,此四个方面均要考虑到,不能只在乎认知与财富。受沃斯特(Donald Worster)环境史研究的启发,近代以来的西方博物学可粗略地划分为两大类型:帝国型和阿卡迪亚型(田园牧歌型)。两者对于如今讨论的生态文明都有关系,但并非都是始终有利的简单因果关系。无法得出结论说,所有类型的博物学都有利于环境保护和生态保育。可以找到反例证明,有些博物学活动中的采集、猎杀、挖掘、贩卖甚至展示,也直接或间接造成了生态破坏,只是影响力相对小些。也就是说,找不到简单的对应关系。无法说某一种类型就完全无害或完全有害。比较而言,两种类型的影响有一定的差异,阿卡迪亚型对于生态文明建设更具正面价值。

阿卡迪亚型侧重观察、感受和欣赏,并不很猎奇、并不特别在乎新种的发现和自然珍宝的收罗。从认知、科学史的意义上考虑,这种类型经常被忽视,因为此类博物学似乎没有对近现代科学做出特别重要的贡献。生态学算例外,但生态学并非当今科学的主流范式。帝国型则得到一定程度的重视,虽然远比不上数理、实验科学。帝国型博物学的成果往往立即转化成各门具体科学的知识点,被分解注入到别的学科,成全了地质学、地理学、植物学、动物学等,也为还原论科学提供难得的样品。

阿卡迪亚型博物学的代表人物怀特、梭罗、缪尔、利奥波德、卡森等为生态文明建设提供了极为丰富、重要的思想资源,而他们实践的博物学门槛反而很低,甚至没有门槛。面向普通公众考虑复兴博物学,最重要的也是复兴这一种类型,而不是鼓励实践帝国型博物学。现在缺少的不是个人能力,而是观念和兴趣。基础教育广泛开展博物教育、自然教育应当立足这种类型的博物学。可以从自己的家乡、社区、城市做起,从小培育热爱自己家乡的真情实感。1955年我国引进的一部《研究自己的乡土》的图书,其具体内容早已过时,但标题和基本思想依然很好,可据此编写出各种类型的本土、在地教材,补充当下普适、脱离实际的一般教材的不足。不了解不热爱家乡的土地、大自然,怎么可能关注他乡及整个地球的环境?情感非言语所能穷尽,也非可视的力量可以完全度量。习近平总书记说,当今社会发展快速,“人们为工作废寝忘食,为生计奔走四方,但不能忘了人间真情,不要在遥远的距离中隔断了真情,不要在日常的忙碌中遗忘了真情,不要在日夜的拼搏中忽略了真情”。真情的培养是个慢长的过程,包括人与人的真情,也包括人与自然的真情。中国教育界显然忽视真情的培育,相比于“硬知识”的传授,“真情”在各级教育体系中几乎没有地位。

博物学、博物学文化对于环保、自然教育以及生态文明建设,并不充分,没有什么东西是充分的,有重要的相关性就很好。如果归纳法还有意义的话,我们就得重视历史上博物学家的远见和博物学家的丰富实践。

大批公众如果实践阿卡迪亚型博物学,不但对个人身心健康有好处,也开通了个体与大自然接触的新窗口(这是现代科学所无法提供的通道);普通人也能如我们的祖先一样在自然状态下感受、欣赏、体认大自然,更容易把自己放回到大自然中来理解,保持谦虚的态度,确认自己是普通物种中的一员,确认与其他物种与大地、河流、山脉、海洋共生是唯一的选择。以博物思想武装起来的公民还可以如“朝阳区群众”一样,监察环境的变化、外来种的入侵,及时向有关部门反馈信息或直接采取保护行动。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西方博物学文化与公众生态意识关系研究”成果之一,项目批准号:13&ZD067)

注释

①[法]塞尔:《生地法则》,邢杰、谭弈珺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年,第40、67~98页;[美]科尔伯特:《大灭绝时代》,叶盛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第150页。

②[美]利奥波德:《原荒纪事》,邱明江译,北京:科学出版社,1996年。

③[英]培根:《新大西岛》,何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20页。

④刘华杰:《从博物的观点看》,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6年,第94页。

⑤刘华杰:《近代博物学的兴起》,载刘兵等主编,《新编科学技术史教程》,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12~232页;刘华杰:《博物学文化与编史》,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4年;张冀峰:《博物学不是闹着玩的》,载《中华读书报》,2016年3月4日。

⑥Pocock,Michael J. O., Roy, Helen E., Preston, Chris D., Roy, David B., "TheBiological Records Centre: A Pioneer of Citizen Science", BiologicalJournal of the Linnean Society, 2015, 115 (03): pp. 475-493.

⑦[荷]戴克斯特霍伊斯:《世界图景的机械化》,张卜天译,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0年。

⑧吴彤:《走向实践优位的科学哲学——科学实践哲学发展述评哲学研究》,《哲学研究》,2005年第5期,第86~93页。

⑨Gaukroger,S., The Collapse of Mechanism and the Rise of Sensibility,Oxford: Clarendon Press, 2010.

⑩[美]哈里斯:《无限与视角》,张卜天译,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4年。

⑪[美]阿克塞尔罗德:《合作的复杂性》,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

⑫[日]黑川纪章:《新共生思想》,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5年。

⑬张立文:《和合学》,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

⑭刘禾主编:《世界秩序与文明等级》,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

⑮[法]塞尔:《生地法则》,邢杰、谭弈珺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年,第40、67~98页;孟强:《生地法则:为社会契约补充一份自然契约》,《新京报》,2016年12月17日。

⑯孟强:《生地法则:为社会契约补充一份自然契约》,《新京报》,2016年12月17日。

⑰Farber, P. L., Finding Order in Nature: TheNaturalist Tradition from Linnaeus to E.O. Wilson, Baltimore and London: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00;刘华杰:《博物学服务于生态文明建设》,载《上海交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第37~45页;吴国盛:《西方近代博物学的兴衰》,载《广西民族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2016年第1期,第18~29页。

⑱Chadbourne, P. A.,Lectures on Natural History, New York: A.S.Barnes &Burr, 1860.

 

On the Revival of Natural History and the Future of Ecological Civilization

Liu Huajie

Abstract: The discipline of natural history has been forgotten for a long time. Although we are witnessing a sign of its revival, people are still used to put it under the realm of science and science popularization. This sounds partly plausible, but has a lot of shortcomings. Under the grand background of establishing ecological civilization, an instructive orientation is to regard natural history as an ancient tradition parallel to natural sciences. The coexistence perspective seems to be more in line with historical facts. Moreover, natural history will become more conducive to public participation, so as to serve the construction of ecological civilization.

Keywords: natural history, ecological civilization, biogée, symbiosis

【作者简介】

刘华杰,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导。研究方向为科学哲学、科学思想史、科学传播学、博物学。主要著作有《浑沌语义与哲学》《分形艺术》《以科学的名义》《中国类科学》《看得见的风景:博物学生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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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郑韶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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