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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理群:学术的关键是信念(2)

核心提示: 钱理群先生曾把希望寄托于当时二三十岁的大学生、研究生,即“七〇后”“八〇后”的青年,但以后的事实发展,却证明了,我的这一期待,不过是一场美好而不现实的梦。“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在十年后崛起于思想文化学术教育界的年轻一代中。

我的这个讲话在当时没有引起注意,却在几年后突然在网上传开。这也是我没有料到的,也因此引发了新的思考: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这也是我读唐小兵的《十字街头的知识人》首先想到的。小兵所谈到的“高校青年教师群体”的生存环境,提醒我注意到,新世纪学术生态的变化,这可能是关键所在。

不可否认,和我们的时代相比,唐小兵这一代学人的成长环境,还是有许多历史的进步的:对世界文明和中国传统文明的开放心态,随着经济的发展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的改善,教育与科研的发展,和平建设的社会氛围,都使得年轻一代在知识结构上显然比我们更为合理,在视野的开阔、精神的自由、思想的解放上都有长足的进步。但同时,更应该正视的,是新一代学人面临的学术生态环境并没有发生我所期待的根本变化,反而出现了更为严峻的问题。据小兵的研究和我的观察,大概有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是小兵所说的,高校青年教师这个群体,“因其在学术链条中的低端位置而伴随的低收入和高强度的工作量,以及他们(尤其是人文学科)因知识追求而形成的高度敏感个性,这群人除非内心特别强大的或者极度超脱的,容易感受到生存环境与社会(包括家庭)期待之间的触目的落差,以及由此带来的无助感甚至耻辱感”(《高校青年教师群体:精神贵族还是知识工人》)。

我在前述《寻找失去的大学精神》的演讲里也谈到,高校的青年教师“实际上已经成为学校里的弱势群体。当今的中国大学,即使是教授也缺乏独立的利益诉求和自由表达的权利,以及参与学校各级行政领导的选聘、参与决策过程、制定游戏规则的权利,教授因其学术地位还有一点有限的发言权,而青年教师连学术上的发言权都没有,这种状况严重影响了教职员工的积极性,成为束缚教学和学术生产力的主要原因”。

这里已经涉及教育的行政化、体制化问题。唐小兵文章里引述的应星的论述是同一个意思:“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尤其是自新世纪以来,随着中央财力的大大增强,国家调整了对学界的治理技术,一方面加大了对学界的资源投入,另一方面通过‘数目字的管理’增强了大学的行政化,以包括各级课题、基地、学术点、奖项等在内的各种专项资金来有意识地引导学界。如今,大学已经成了一个新的淘金之地”,“学界腐败之深已不亚于商界和政界,而尤有过之的是,学界的腐败却很少受到体制的追究”。

小兵对此深有体会,他认为这样的行政化、体制化导致的学术腐败,“确实是支配当代中国学院和科研机构的基本逻辑。青年教师正是处于这种坚硬的现实之中,在这种数字化管理的驱逐之下,高校已经公司化,以竞争体制内的资源为主要目标,高校青年教师就成为学术生产的主力军”,他们面临的选择,不是充当“知识工人”,甘愿受剥削,就是设法挤进既得利益集团,分得一杯羹。

说到高校既得利益集团,又涉及应星文章里谈到的“学界新父”。我在1997年谈到第三代学人中某些人(当然不是全体!)的霸气、流氓气,对权势的依附,在他们掌握了与行政权力相结合的学术权力以后,就自然成了这场体制内资源争夺战的优胜者、既得利益者。他们在现行国家与教育体制里,实际扮演了两个角色。一是作为“社会活动家型、政治活动家型的学者”,实际上充当了鲁迅说的“官的帮忙帮闲”“商的帮忙帮闲”,他们也借此获得或强化了自己的学术统治地位。二是作为垄断学术权力的“新父”,掌握学术选题、立项、评定和职称审定的生杀大权,在学术圈内实行家长式的统治。

唐小兵有篇文章《学术批评的潜规则》,谈到了学术会议上的学术评议的圈子化、等级化、形式化及单向化,我也终于明白了自己这些年总要逃避学术会议的原因。但在学院求生存的年轻学人却不能逃避,而必须遵循“学术江湖”的潜规则,如小兵所说,这样的“学院自身的逻辑和规则”对学术正常发展的阻碍,是不能简单地归之于外部环境的。

小兵总结说,“青年教师就生活在由刚性的课题管理体制和柔性的父权式(家长式)人际结构构成的学院文化之中,他们在学术上和精神上要实现双重的突围,何其困难!”读到这里,我仿佛感到一股冷气袭来:我终于懂得我寄以希望的七〇后、八〇后的学人在他们出山以后的选择的艰难与不尽如人意的原因了。

这里的关键,还是一个信念的问题,即对于精神、思想、人性,对于历史、学术,有没有一个基本的信念,以至信仰;能不能从精神的坚守,思想的自由驰骋与学术的苦心探讨,历史真相的追索中感到兴趣、快乐,获得生命的意义与价值。

我曾经说过,对于学院派的学者,“学术本身就构成了生命中自足的存在”,不需要从学术之外寻找乐趣、意义和价值。我因此对年轻的研究生说:

“如果你当了三年研究生以后,不能从学术中感到快乐,你无法迷恋于学术,这就说明学术研究工作不适合你,那我建议你放弃学术,赶紧改行。这是很自然的选择,也不要不好意思。我们自有自己的学术尊严,但也不必把学术研究神圣化、道德化。不能认为,放弃学术研究,就背叛了学术,就是精神的庸俗化。学术研究,不过是一批痴迷于学术的人进行的精神劳动。坚守学术,因为我感到快乐;享受不到快乐,就走人。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学术研究的承担》,收《重建家园》。)

也就是说,我们既要面对学术生态恶化,学人分化这些严峻的现实,但也要以平常心去对待。最重要的是要清醒。必须有自我反省意识,清醒地认识到,在学术生态没有根本改变、知识分子整体素质的根本性缺憾没有得到有效改正的情况下,中国的学术,特别是人文科学,是不会大有作为的;而有了清醒于自己“不能做到什么”的前提,反而可以更清醒地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而且这个“做什么”的空间和余地,还是相当大的。唐小兵的研究本身就说明了这一点。我们也终于可以讨论小兵的这本《与民国相遇》了。但这篇文字已经写得太长,也只能简略地说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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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孙易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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