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代后期开始,梁晓声的创作转向为平民代言。这个主导倾向一直持续至今。他既眷注回城知青、下岗工人、进城农民以及其他弱势群体的生存状况,体会他们的人生艰辛,批评社会不公,也以善意的眼光发掘普通平民身上的人性美、人情美,同时也并不回避审视平民阶层的精神弱点。这种包含着自省精神的平民本位立场,不仅体现在他的虚构性文学作品中,也体现在他的自传性写作中,以及他的评论性随笔中。他在散文《紧绷的小街》中说,因为不忍心让小贩们失去赖以谋生的方寸之地而拒绝去呼吁治理小区外的占道经营现象,尽管这种占道经营所造成的拥堵、不卫生给包括“我”在内的小区居民也带来了很大的不便。这一点不忍之心,让我非常感动,看过后便久久难忘。他的《父亲》《母亲》《又是中秋》《兄长》《小姨》等自传性作品中所传达出的亲情、友情,更是他用以温暖人生的火炬。《父亲》获得了1984年的全国短篇小说奖。
梁晓声既有广博的悲悯情怀,也有激烈的社会批判意识。他在《浮城》等荒诞现实主义作品中,在《郁闷的中国人》等社会剖析著作中,分析中国人的生存状况,剖析中国人的精神状态,批判种种庸常之恶。他投向这个世界的目光既犀利又温情。当他剖析世态人心的时候,始终拒绝把自己神圣化,他视自己为平凡人中的一员,对自己的一念之失也毫不留情地进行自我拷问。梁晓声的平民立场中有着坚定的道德担当。以他道德担当为使命的时候,就把文学性放在思想性之后了。
迄今为止,梁晓声的创作已经超过2000万字,是中国当代文学的宝贵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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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晓声1977年复旦大学毕业后先在北京电影制片厂工作,1988年调入北京儿童电影制片厂,直到2002年才转行,调到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成为一名大学教授。作为同事,梁晓声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强烈的责任心和浓厚的人情味。
梁晓声一到大学,就完全投入到教书这一行当中,丝毫没觉得名作家有什么特殊的。他先后独立给中文系本科生开设了“小说创作与欣赏”“散文写作”“文学影视评论”3门选修课,又和同事合开了一门“情感教育”课。学生贾焱回忆说:“原本以为大作家讲课随口就来,应该是不需要备课的吧。然而,梁老师在课堂上,手中却拿着一份讲义。我这才知道他每节课都要认真准备,亲手写讲稿。”“梁老师每节课都会提前十五分钟到教室。有时闭目养神,而更多时候是为了和早来的同学聊天。谈文学,谈人生,天南海北,无所不包。梁老师总是给予青年学生最热心的帮助,最诚挚的忠告。”
在写作指导方面,梁晓声竭力帮助学生克服习作中“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玄飘虚甜”之风,鼓励他们到真实粗粝的现实生活中去寻找富有精神深度的素材。男生俞德术是个从大山深处走出来的农家学子,他的小说《父亲》写了乡村贫困而苦闷的生活,梁晓声高兴地夸这是一篇“情怀浓郁”的“力作”,因为它包含着直面人生的“大勇气”。女生杨燕群的散文《阿婆谣》写自己的祖母,那是一个一辈子辛劳不止而又从不叹怨命运的侗族老人。梁晓声感叹说:“她身上闪耀着一种最底层的民众身上所具有的浑朴的本能的人生诗性。我们若同情她的辛劳不止,会显得我们自己太不知人生的况味。”
梁晓声以这些优秀习作为例,告诉学生,应该要谨慎地对待写什么的问题,只有选材上与众不同才可能具备艺术个性。课上课下,他经常问学生:“最近有什么作品需要老师帮忙修改的吗?”“以前的习作也可以呀,拿来老师帮你看看。”他给学生的作业写评语,最长的竟达到5000多字。除俞德术、杨燕群外,经他培养而走出北语的青年作家还有付秀莹、左文萍。他们最初的习作,多发表在梁晓声用稿费资助学生办起的文学刊物《文音》和北语原有的学生文学刊物《来园》上。
初来北语,梁晓声原先并不准备带研究生,但不久,他还是满足学生的心愿担任起硕士研究生导师。在工作安排上,他一贯多从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由于北语没有文学创作专业的研究生,15年间,梁晓声先后带出的23名研究生都是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的。有时他会从学生找工作的立场议论道:“我们的同学毕业后多数都是当编辑、当记者的,我们为什么不多训练训练他们记叙描写、采访编辑这些一般的中文能力呢?”可是一旦看起论文来,他又会立刻进入学者角色,非常专业地投入到文学作品内涵、思想史意义的发掘上。
每当遇到学生不能从人类文明的高度来审视中国现当代文学创作的得与失时,梁晓声便忍不住要提到雨果。《九三年》中,旺代叛军领袖朗德纳克刚逃出重围又不顾生死重返火场救下3个就要被大火吞噬的孩子,革命军领袖郭万深受感动而主动替他赴死。这种超越生死的人道情感,梁晓声认为这是人文精神的巅峰,每每成为他用以比较的标杆。
等到论文答辩的时候,一般学生的论文都修改过几道了,但由于各人能力不同,论文质量也就高低有别。梁晓声敏锐的眼光和宽厚的性格之间便会形成一种张力,使得答辩会场既激情流淌,而最终又归于其乐融融。他总是非常认真地激辩作品的价值立场问题,然后再宽慰年轻人以后慢慢再做深入思考。每年的本科和硕士答辩都在五月下旬,那时天气已经热了,他的颈椎却不能吹空调,他总是在短袖外面再套一件高领棉坎肩。他这套反季节的“奇装异服”可算是北语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答辩场年年独有的景观了。
十几年间,北语中国现当代文学教研室五六位教师一直共用一间大办公室。梁晓声是教研室的老大哥,因为他的热诚,大家原先彬彬有礼的同事关系便转换成兄弟姐妹、左邻右舍的关系了。梁晓声的办公桌,是东侧窗边的第一个位子,但他一般更愿意坐在中间的公用沙发上,那里空间比较广阔。没人的时候,他会处理自己的信件、批改学生的作业;有人的时候,他便侃侃而谈。课堂上有什么好苗子,他必定会喜悦地倾诉给在场的同事;他自己近期的所思所感,也会坦率地与你交流。而他自己的创作,多半回家才写。约学生谈论文,他更愿意带他们到饭馆去,就手为爱徒的肚子增加点油水。关怀学生学业的同时,他还为他们的就业、婚事操心。他从没有觉得自己是有恩之师。想到学生们离开父母在这个城市里独自闯荡,有许多事自己都帮不上忙,他“夜难寐时,扪心自问”,就觉得“实愧人师”。
2006年,梁晓声被评为“全国师德标兵”。2015年,教研室的办公条件改善了,年纪稍大一点的都有了独立办公室,我们欣喜之余也不免感到遗憾,因为大家见面的机会明显减少了。
尽管身在大学校园,但梁晓声教育的视野却不限于大学围墙。2015年他出版了《小学生如何写好作文》《中学生如何写好作文》两本作文指导书。梁晓声不仅反对仅仅把作文看作挣分数的手段,也不赞成仅仅把作文当作训练文字的途径,而是把作文看作“关乎一个人一生的生活和事业”的大业。在梁晓声看来,作文能使人避免成为感性脑区僵化的“半脑人”。他说:“作文一事对于小学生而言,首先是激活、开发他们感性脑区潜能,训练、提升感性脑区与理性脑区潜能相互配合的活动。这种活动是人类伟大创造力的开始,也是小学生作文教与学的宗旨。”由此可见,梁晓声是从维护人类生命完整性的角度来确立作文的意义,其作文观内含着关怀生命存在的人文情怀。
作者:李玲,女,福建周宁人,文学博士,现为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兼任冰心研究会副会长、中国老舍研究会副会长、中国茅盾研究会副会长、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女性文学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出版专著《中国现代文学的性别意识》《书生邓拓》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