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傅雷性格中倔强较真的特点,让他平时待人接物同样十分认真,使他成了一个是非分明、疾恶如仇、刚直不阿之人。
据说,傅雷爱吃硬饭。他的性格也像硬米粒儿那样僵硬、干爽;“软”和“懦”不是他的美德,这两个字,他全让给了夫人朱梅馥。这一点,《傅雷家书》中可见端倪。
对别人翻译中的错误,傅雷也持了一种“苛刻”的态度,大概是他不容许那些文字上的差错出现在译文中,大概这些错误排成了铅字,印成了书后太扎眼,太“煞风景”,让他看不下去。
杨绛在《忆傅雷》中谈道:1954年,有一次,在北京开翻译工作者的会议时,傅雷未能到会,只提交了一份书面意见,讨论翻译问题,后被会议组织者作为会议文件而印发。在那份意见书中,傅雷信手举出当时翻译作品中许多谬误的例句。此一“挑人错以示众”之举触了众怒,很多人都大骂傅雷狂傲,还有一位老翻译家竟气得大哭。为此,钱钟书还写信批评过傅雷,劝他多多与人为善。
傅雷的批评毫不留情,根本不顾及别人的面子,简直就像是在训斥自家孩子。在《傅雷家书》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位父亲对儿子傅聪、傅敏近乎于苛刻甚至残忍的要求,要求他们做一个有用的人,有出息的人。儿子性格、脾性中的一些弱点,一些不入他眼的做派,傅雷是十分计较的。《傅雷家书》在,读者自可明鉴。
傅雷对他人译文质量的这种“较真”,在我们看来确实是太过分了一些,但傅雷毕竟是傅雷,倔强较真的性格使得他说话根本不顾及他人的感受。当然,就事论事地说,他挑人之错本身没错。钱钟书写信批评他之后,他有段时间也不搭理钱杨两口子了,但不久,就又恢复了书信来往。大概此时,傅雷的气早就消了。
翻译总是会出错的,翻译家不是神仙,译文出自凡人之手,总免不了偶尔有一点点小错。傅雷自己的翻译虽然总体上做到了“信达雅”,但有些地方还是出了错。记得我曾工作过的《世界文学》杂志,就曾经刊登过翻译家郑永慧先生的一篇批评文章,谈及傅雷翻译梅里美小说《高龙巴》中30余处差错。那已是20世纪90年代的事了,傅雷已经作古,不可能听到读到,有所反响。
真难想象,要是傅雷读到郑文,又会作何感想。不过,要说明的是,傅雷动手翻译《高龙巴》,是在他最初留学法国和初习翻译的1928年(那年他20岁,而《高龙巴》最早的版本是1953年平明出版社版,次年人文社重印,与《嘉尔曼》合集为《嘉尔曼·高龙巴》),那时他的法语水平、翻译能力跟其后来巅峰时期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顺便说一下,我本人也于20世纪90年代复译过梅里美的小说《卡门》(即《嘉尔曼》)和《柯隆巴》(即《高龙巴》),翻译中恰好参照过傅雷与郑永慧两位先生的译本,各有千秋,而傅雷译文中的小小“外伤”,应该无损于其译本的整体水准。当然,我后来也注意到,施大悲、叶君健,张冠尧等人也翻译过《卡门》。大致比较了一下,真的是各有千秋。
回顾我自己的译本(当时是架不住朋友的鼓励和催促才勉力完成的),只觉得无法超越前辈,但求能处理得有些不同,个别处有些创新。我想,学习、欣赏、宽容、不吹毛求疵,这大概就是我对待前人译作的态度。这也是我学习傅雷翻译后的一点体会。后来,我对梅里美《卡门》《柯隆巴》等几篇小说译文的校改修订工作,在浙江文艺版、中国文联版的编辑过程中一直都在继续重做,今年的修订则是为未来三联版而做的。可以说,没有大师傅雷在先,我对梅里美作品的翻译也不可能做得如此精细,这都是在跟傅雷先生学呢。
20世纪50年代后期,傅雷还是认真地回归了书房,每日里译书不辍。在那段时间里,他翻译好的一些书,如巴尔扎克的《搅水女人》《都尔的本堂神甫》等,一直未能出版,即便是社会需要比较迫切的《艺术哲学》一书,出版社也建议作为译者的傅雷改用笔名出版。但傅雷就是不买这个账,他硬气地说:“要嘛还是署名傅雷,要嘛不印我的译本!”
1961年年底,傅雷的一些译作终于获得了出版机会,如丹纳的《艺术哲学》、巴尔扎克的《幻灭》等。此后,他译著很少,到1964基本告停。他在总结自己时曾说:“我年过半百,世情已淡,而且天性中也有极洒脱的一面,就是中国民族性中的‘老庄精神’,换句话说,我执着的时候非常执着,摆脱的时候生死皆置之度外。”可见,那时的傅雷依然是一个认真的人。
(作者余中先,浙江宁波人,1954年出生,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世界文学》前主编,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翻译工作者协会理事,傅雷翻译奖评委,现受聘为厦门大学讲座教授。并有文集《巴黎四季风》《左岸书香》《是禁果,才诱人》《左岸的巴黎》《余中先译文自选集》等,被法国政府授予法兰西文学艺术骑士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