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风问题首先是语言问题,正确的语言学导向,将促成良好的文风。长期以来,社会对语言学知识的普及重视不够,对语言学原理的认识存在一定的偏差,这不仅对学科的健康发展有不利的影响,更重要的是,对全社会良好学风的培育也是个重大的损失。
早在1951年,人民日报就曾发表社论《正确地使用祖国的语言,为语言的纯洁和健康而斗争》,为吕叔湘、朱德熙二位语言学家的《语法修辞讲话》鸣锣开道。这篇社论所倡导的语言的纯洁性和规范化,实际上强调的就是文风问题,针对的是词汇上滥用文言、土语和外来语,文理上不讲究语法、修辞和逻辑,篇章结构上空话连篇、缺乏条理的问题。
60多年过去了,文风问题不断出现新的情况,我国的语言学研究也取得了重大进展,但是在改进文风的倡导中,语言学者的缺位,却是个不小的遗憾。在笔者看来,现代语言学的一些重要学术观念,会对文风的走向起到积极的引领作用。
文风最为人们强调的是为什么人的问题,这是政治立场问题,也是语言立场问题。毛泽东同志曾说过:“共产党员如果真想做宣传,就要看对象,就要想一想自己的文章、演说、谈话、写字是给什么人看、给什么人听的,否则就等于下决心不要人看,不要人听。”这句话看似讲的是政治立场,实则道出了深刻的学术原理。语言学家说:“语法是为适应他人心理表征的一种编码形式。”你在组织一句话的时候,越是为听者着想,传递信息效果就越好,越是忽视听者,交际效果就会越差。说话写文章,如果对象是与你熟识的小范围的人,你们之间的交际信息压力小,你当然可以选择偏于典雅的、偏于通俗的等有特色的表达法;如果对象是广大的受众,你就要充分考虑到交际信息的强度,要尽量选用明白晓畅准确的语言形式,不能不负责任地一味“发挥个性”,说一些让人听不进去、听不明白的话。某些干部“与新社会群体说话,说不上去;与困难群众说话,说不下去;与青年学生说话,说不进去;与老同志说话,给顶了回去”,这就是交际效率失效的生动写照。因此,说话为人着想,首先是一种科学的态度。
说话写文章,该不该用俗语,该不该用套话,这也是个有讲究的问题。俗语在语言学中属于“习语”的一种,人说话是离不开习语的。国外有些语言学家相信人天生就有组织句法的能力,但是很多实验观察不支持这个假说,更可靠的观察是,人们更多的是从习语中学习语言的。习语的表达,简洁生动,一句“撸起袖子加油干”胜过多少古板的抽象语词组合成的句子?认知语言学派认为,我们的语言是离不开隐喻式的语言的,它以具象化的生动形式,能最大限度地唤起人们的心理认同,其效应远远强于常规的语言表达。任何有创造力的语言形式都会造成强烈的效果,但效果好的形式又容易被模仿,成为反复使用的“套路”。其实,人们喜欢使用现成的成套路的语言形式,也是语言使用的一个最自然的现象,语言学上管这种相对固定的、整体带有一种特殊意义的格式叫“构式”。习语和套话,虽说都是语言的“构式化”机制在起作用,但一个是以具象化的生动性增强表达效果,另一个却是因抽象化的空洞感大大折损了信息量的传达。
文风好不好,还有一个很直观的形式特征,就是文句的韵律感和节奏感好不好。传统的汉语写作是很讲究韵律之美的,古往今来传世的佳句名篇大多是韵文,不过发展到近代,也显现出文体死板的弊端。白话文运动兴起后,立刻显示出不拘一格、明白晓畅的新鲜活力,成为最具有表现力的自然文体。近百年过去,令人堪忧的是,在一些书面文体中,一些新的韵律束缚正在形成。尤其是公文中,盲目追求四字格式的用法愈演愈烈。这些四字格的词语,不仅内容空洞,而且用得过多过滥,已经失去了具体问题的针对性,不仅不是汉语韵律风格的合理继承,反倒成了令人厌烦的枯燥的外壳。语言的节奏感本来是语言美感的重要来源,但节奏过于死板就完全背离了语言的自然属性。汉语最自然的节奏应该是单双音节合理搭配、句子长度合理控制在十几个字的格局,书面语体中既不使用少于四个音节的短句,也不宜使用一口气读不下来的大长句子。这里也有句法和语义方面的原理。一者,语言学家早就发现,一般来说,一个小句不能承载过多的新的信息,往往是只有一个新的信息成分,这就决定了一个韵律上的小句不会过长;再者,汉语研究者越来越清楚地看到,汉语的基本句法结构是以“话题—说明”为基本结构,而不是像许多西方语言那样以“主语—谓语”为基本结构的,“话题”不像英语“主语”那么简短,“说明”不像英语“谓语”那么复杂,这就造成了汉语的自然表述总是在一种长短相当、节奏匀称的总体韵律格局中运行。它不像许多西方语言那样过多地受支配关系和从属关系的制约,基本上是平铺直叙,这也就是为什么人们说汉语“行云流水”。叠床架屋式的复杂句子结构让人厌倦,根本原因是背离了汉语最自然的固有形式。
文风问题归根到底是态度问题。毛泽东、邓小平等老一辈革命家反复强调改进文风就是改进作风,习近平同志在《努力克服不良文风积极倡导优良文风》的文章中,再次对文风问题做了系统而深入的论述。改进文风的方向是求真务实,过去我们强调较多的是深入生活、脚踏实地,在这里我们想进一步指出的是,学理也是“实地”的组成部分,遵从学理就是脚踏实地的务实态度。
(作者:张伯江,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