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后现代主义”式理解
在很大程度上,后现代主义正是以启蒙主义为理论代表的西方现代性的反题,它反对近代(乃至整个)西方哲学史上的理性主义传统,并主张消解主体性,消解关于普遍性、历史进步等在西方哲学史上或至少近代启蒙以来的主导性理念。在一定意义上,后现代主义的一些目标和做法的确与马克思主义有某种相似性,马克思主义也真切感受到并反思和批判现代文明社会中的消极后果,在哲学领域表现为反思和批判西方全部哲学特别是近代哲学的抽象性、思辨性,主张新的世界观,主张回到人的现实生活,重新认识人的本质、意义和价值等。由于这种相似性,当今一些论者即采纳了后现代主义很多思想资源,例如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某些后现代成分,又如海德格尔哲学,以此来“确证”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价值,反思和批判西方现代性的各种负面效应,包括批判作为现代性之表现的西方近代哲学理念。这是另一种以“西学”解马,是将某些西方现当代哲学“接续”到马克思主义传统之下,将马克思主义哲学融入到西方现代哲学的一般立场之中。
(一)后现代主义的现代性批判消解了理性主义的合理遗产
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引入,与引发启蒙主义式理解的思想资源大致同时,是20世纪80年代的“西学热”的共同组成部分。后现代主义本身,它是作为西方现当代哲学的人本主义分支中的派别,在整个现代哲学批判近代形而上学世界观的大旗之下,这一派别尤其表现了对人类理性和对基础主义、本质主义理论范式的全盘否定,表现为虚无主义、相对主义和主观主义,表现为拒斥历史的规律性、进步性等,所以它本身在理论观点上是同启蒙以来形成的现代性思想建制尖锐对立的。不过在20世纪80年代,它和国人的启蒙主义式的理解,以及和现代哲学的科学主义式理解等,都在一种未自觉、未分化的和谐共处之中,具体到某个论者身上,他也完全可能兼采本质上不同的潮流派别的各种思想片段,融入到自己的理论解读中。所以,后现代主义和启蒙主义,以及用这两种路向对马克思主义哲学进行的诠释,都是形成于特定的时代语境,反映了国人对自身生存境遇思考的时代特点,是力求服务于对“人”的尊重和理解的。
因此,实际上我们也就可以说,中国式的后现代主义和用后现代主义理解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具有着同后现代主义的西方原生地大为不同的现实基础和内在理路,是一种抽象的继承。西方后现代主义的历史语境,在于人们深切感受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不仅欧洲到了日薄西山之时,而且地球上的一切文化均已处在暮霭沉沉之中。人类的末日,任何一个民族和任何一个人均不能逃脱的一次重新铸造——不论是毁灭也罢,新生也罢——都已经被人们预感到了”。后现代本身的理论逻辑在于,处于西方现当代哲学的生存论转向潮流之中,它密切关注人的生存,但却一反启蒙以来的常态,试图改变后者尽管推崇“人”、却把人的存在抽象化的做法,力主恢复人的某种本真性,认为抽象的、片面的主体性原则和理性主义原则实际上会反过来,成为对人的这种本真性的遮蔽和压迫。而在当代中国,在改革开放初期的乐观主义共识的阶段,重点选取了后现代主义反理性主义的一面,与启蒙主义一道被援引作为张扬人的主体性的思想资源,并未细分其中对主体的具体分歧,例如社会思潮中流行的对尼采式“超人”的观点、萨特式“他人即地狱”观点的推崇,又如在严肃的学术作品中这样以海德格尔解康德说:“人为什么活着?人生的价值和意义?存在的内容、深度和丰富性?生存、死亡、烦闷、孤独、恐惧等等……它们更直接地接触了人的现实存在。人在这些问题面前更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及其意义和价值。”
所谓黑格尔式的理性主义——这一说法暗含着对马克思主义的传统解读——被置于后现代主义的对立面。同样的,当时对西方马克思主义作品的引入和解读,也是这样一种有侧重、有选择的过程,例如法兰克福学派尤其被与反理性主义联系在一起: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的《启蒙辩证法》,就是揭示以理性和技术为核心的启蒙最终走向了反面,走向了理性启蒙的自我毁灭的悲剧;马尔库塞的《爱欲与文明》,通过改造弗洛伊德的心理结构理论,提出存在的本质是非理性的爱欲。然而,西方马克思主义作为在马克思主义的旗帜下进行的积极理论探索,在当时却成为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叙述的简单对立面和取代者,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叙述被视作了全面落伍的代名词。
所以,后现代主义在这第一个层次上其实是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缺乏正面建构的,把马克思主义哲学简单打入近代旧哲学行列,它的理解是解构式的,消解式的。这与上一部分谈到启蒙主义式理解具有的意识形态式想象也有不同,因为那毕竟是某种认同和建构。马克思主义哲学当然也反对抽象的、绝对化的基础主义和本质主义理论范式,更反对用唯心主义的内容去填充这一基础或本质,但终究,马克思也得谈论基础和本质,即我们熟知的“经济基础”和“人的本质”,只是不是诉诸某种抽象的理念或实体,而是把它们归结为现实的生产关系和社会关系。这种谈论不是绝对化的、机械的、僵死的决定论,而是具有辩证的视角,认识到总体和相互作用的应有地位,马克思主义哲学是批判地继承了近代哲学,因而同时也超越了某些西方现当代哲学简单否定近代思维的层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