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的事能否被后人所知,“居今”能否“识古”?如何“识古”?即历史能否被认知?又以怎样的方式去认知?这是个十分重要的史学命题。古今中外的历史学家们,在不同程度上,都关注过这个问题。不过,答案千差万别,也因此形成了不同的史学派别。
后世之所以能了解前人的历史,是因为前人留下了丰富而真实的历史著述。“求真”是古希腊历史学的一个基本底色,也由此开启了西方史学的求真传统,留下了丰富而可资借鉴的史籍。正因为真实的历史被记载,居今识古,就根本不是问题。中国古代史学中有几乎同样的思想,古史完全可以通过丰富而真实的史籍去感知。中国古代对于史籍的重要性,有十分清晰的认识,史籍正是“居今”得以“识古”的媒介。孔子说过:“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也。”孔子的这段话充分说明,可以通过丰富的“文献”,以获知古人之礼仪文物制度,没有文献,就无法获知。司马迁认为《诗》《书》《春秋》等书,皆有“述往事,思来者”的作用,故而他能“通古今之变”。班固特别指出:“司马迁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接其后事,讫于天汉。其言秦汉,详矣。”司马迁之所以能写出洋洋五十二万言“史家之绝唱”的《史记》,就是依凭这许许多多的史籍。刘勰更直接指出:“居今识古,其载籍乎?”因此,丰富的史籍,载录古人真实的历史,给后人探求古史,提供了途径。
居今识古,意欲何为?“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世间俗语,将古今关系予以明确的说明。杜佑强调历史撰述的主要目的是“详古今之要,酌时宜可行”,尽管可以“识古”“探古”“志古”,但最重要的还是要切合时宜,为当下服务。唐太宗指出“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司马光著《资治通鉴》,“监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以为鉴戒。王夫之解释《资治通鉴》时,非常明确地点出“识古”的目的,乃明“君道”,习“国是”、察“民情”、知“边防”、识“臣节”等。这也是古代中国史学家强调的史学须经世致用,为当下服务。
西方史家从另一角度对于这个问题也给予了关注,他们认为史家关注历史,实际与当下密不可分。英国史学家弗里曼说过,“历史是过去的政治,政治是现在的历史”,很鲜明地揭示现实政治与古代历史的辩证关系。英国历史学家卡尔亦言:“历史是历史学家与历史事实之间连续不断的、互相作用的过程,就是现在与过去之间永无休止的对话。”历史学家因为现实问题,回眸历史,从中找寻着所研究的问题。意大利历史学家克罗齐更明白地指出,“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因此,历史研究是基于当前生活的兴趣和利益,是史家为了解决当时人们所关心的问题。历史的当代性,不是某一类历史的特征,而是一切历史的内在特征。
当今后现代史学关照之下,对这个问题竟然有着完全不同的回答。在后现代史学家看来,所谓的历史研究,只是文本的研究与建构,即如法国哲学家德里达所说:“文本之外,空无一物。”英国后现代史家凯斯·詹京斯说:“历史可说是一种语言的虚构物,一种叙事散文体的论述。”在这种话语体系之下,“居今”自然无法“识古”,因为其切断了文本与历史的内在联系,看不到史籍与历史之间互为依存的逻辑关系。史籍成了文本的建构,历史变得虚无缥缈,无从认知。
后现代主义史学发生了几个转向。语言学转向将研究的对象放在历史文献的载体,即语言文字之上,揭示语言表述与修辞手法对于历史书写的影响;文本的转向将历史研究变成为文本的研究与建构,可是文本本身的特点与局限成为阻碍认知历史的障碍;符号学的转向使得某些特定的符号成为关注的对象,成为历史研究的“捷径”。这几个转向,或许可以拓宽历史研究的某些层面,但是在几度“转向”之后,历史学却迷失了方向,失去了基本的认知,丢掉了历史研究的主旨。后现代史学关照之下,“居今”岂能“识古”?
历史学是门开放的学问,常做常新,所以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思潮对它都会有或多或少的影响,但它之所以能屹立不倒、不断壮大的根本,则是始终坚持对真实历史的探求,揭示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我们可以借鉴后现代史学的视野,拓展历史研究的范畴,但始终应坚信“居今识古”的基本底线,方能把握住主流方向。
(作者为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责编/张寒 美编/李祥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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