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赓武
祖籍江苏泰州,1930年生于荷属东印度(今印度尼西亚)泗水。南京中央大学肄业,新加坡马来亚大学历史系毕业,伦敦大学博士。先后任吉隆坡马来亚大学教授、历史系主任、文学院院长,澳大利亚国立大学教授、远东历史系主任、太平洋研究院院长,1986年起,担任十年香港大学校长。现任新加坡国立大学特级教授、东亚研究所主席。
87岁的王赓武教授一头银发纹丝不乱,虽是盛夏,依然身着笔挺的灰色西服,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时而穿插几句英文。诚如唐德刚先生当年所言,他兼具了中国儒生和英国绅士的气质。
这位老绅士的经历颇为特别。他生于印尼泗水,求学于怡保、南京、新加坡和伦敦,任教于吉隆坡马来亚大学和澳大利亚国立大学,执掌香港大学整整十年。从港大荣休后,担任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主席,至今已21年。
2015年11月,习近平访问新加坡时,前往新加坡国立大学发表演讲。作陪的除了李显龙等新加坡政要,还有国立大学校长陈祝全和王赓武。演讲结束后,王赓武向习近平赠送礼物——由新加坡本土陶艺家创作的一件陶瓷艺术品。
虽已耄耋,但王赓武每周还会到东亚所上两三天班,而且都是自己开车。“现在年纪大了,尽量避免晚上开车,好在新加坡不大,开车也就十分钟。”他还每年要来两三次中国,或讲学或开会。但他都会避免冬天远行,因为在东南亚住了几十年,“早就成了热带动物”。
前段时间,王赓武三个孩子一起回新加坡看望父母,“大儿子60岁,大女儿58岁,小女儿56岁,他们都定居澳大利亚。这次他们都不带孩子,三个人和我们一起住了两个多星期,非常高兴。”
从泗水到怡保:“那时候的南洋华人都是纯粹的华侨,没有移民的概念,总是要想法回家的。”
高渊:你生在印尼泗水,这个地方现在听起来还是觉得很遥远。
王赓武:印尼当时叫荷属东印度,还是荷兰人统治时期。因为我父亲在泗水华侨中学当校长,这是当地第一家华人中学。但没过多久,就遇到了全球性的经济萧条,这个中学办不下去了,只能离开了。
高渊:你父亲为什么会下南洋?
王赓武:我祖父辈从中国北方迁到江苏泰州,家里有“学而优则仕”的传统。我父亲从小读四书五经、离骚、文选,后来考进了南京东南大学的高等师范学院,他喜欢文学和英文,所以专攻英国文学,这为他后来去海外执教打下了基础。
毕业后,南京的教育部正在为南洋的华校找教师,我父亲被聘出国,先到了新加坡华侨中学,随后在吉隆坡尊孔中学、马六甲培风中学教语文,反响很好,1929年泗水成立华侨中学,他就被推荐去当校长。
高渊:离开泗水时你多大了?
王赓武:一岁多一点。我父母当时很想回国,但没有旅费,就去了马来亚霹雳州的怡保,当副视学官,就是为霹雳州政府管理当地华校。
所以我对泗水没什么印象,坦率地说,现在问我家乡在哪里,不是泗水,更不是泰州,泰州就是祖籍,而是怡保。我在那里一直住到16岁回国,从南京回来后,又在怡保住了几个月,才去新加坡念书。
1941年日军打到怡保,我父亲不愿为日本人做事,副视学官的工作就没了。当地华人都做小生意,但他一点也不会,只能到一些学校教教书。好在我们家就三个人,我没有兄弟姐妹,还可以维持。
这样到了1945年,抗战胜利了,父亲希望我回去上大学,他也很想回国,就打算全家回去,不在南洋待下去了。所以我一直说,那时候的南洋华人都是纯粹的华侨,不是移民,从前没有移民的概念,总是要想法回家的。
回国又出国:“我很想在中国开始新的生活,但父母坚决要我回怡保,我是家中独子,就必须得走。”
高渊:你从小上的是华校还是英校?
王赓武:英校。我父亲让我到英校去练英文,华校的那些东西他可以教,他从《三字经》开始,包括《古文观止》等等,四书五经是选读的。他只教我文言文,不教白话文,也不鼓励我看白话文的书。
家里完全说中文,学校是英校,这是两个不同的世界,观念思路都不一样。但也有它的好处,英文学好了之后,懂得外国人的世界观,而且当时马来亚是英国的半殖民地,不了解他们不行,所以我父亲鼓励我学好英文。
高渊:你们全家是1947年回国的?
王赓武:对,坐船回来的。这是我第二次回国,第一次是1936年,我才6岁,父母带着我回了趟老家泰州,住了大概两三个月。那次见到了祖父母,等我1947年回泰州时,祖母已经去世了,只见到了祖父。
回来大概不到一个月,就去南京考试了。我记得是6月底,天热得不得了。我父亲帮我报的名,考中央大学外文系。
高渊:为什么考外文系?
王赓武:因为别的系考不上吧。中央大学那年只招400人,而且工科多,理科还好,文科很少。我想主要是两个原因,一是经费不足,当时在打内战,二是刚刚爆发了反饥饿、反内战的学生运动,是中央大学带头的,南京政府很头疼,干脆少招点。
高渊:在中央大学学习了几年?
王赓武:一年多一点,二年级第一个学期没念完,学校就解散了,因为解放军已经打到长江边上。
当时我父母又回到怡保了。因为我父亲身体实在不好,他回国后在中央大学附中教书,南京的冬天非常冷,屋子里没有取暖设备,他在南洋待了20多年,完全吃不消,病得很重。1947年的冬天过去后,我母亲就说一定要回怡保了,她很怕我父亲过不去南京的第二个冬天。
坦白说,我是不愿回去的,很想在中国开始新的生活。但父母坚决要我回怡保,我是家中独子,就必须得走。上海的叔父帮我买好船票,再赶到南京催促我赶紧走,这样我就只能走了。
新加坡马来亚大学首届新生:“历史系的几个老师都很好,新来的帕金森教授非常好,后来很有名,提出了著名的‘帕金森定律’。”
高渊:回到怡保后,面临怎样的变化?
王赓武:我们全家离开怡保的时候,根本没想过还会回去,所有东西都卖了。刚回去那几个月,我精神上很受打击,因为不知道以后怎么办,我在中央大学学了一年多,难道就放弃了?
高渊:后来去考了哪所大学?王赓武:新加坡的马来亚大学,校址就是现在的新加坡国立大学。选的是历史。历史系的几个老师都很好,新来的帕金森教授非常好,后来很有名,专门研究英国海军史。他发现,从18世纪到19世纪末,英国拥有世界上最强的海军,但海军司令部规模很小。二战后,英国海军没落了,海军却盖了座大楼,司令部变得非常庞大。他就提出了著名的“帕金森定律”,指出在行政管理中,行政机构会像金字塔一样不断增多,行政人员会不断膨胀,每个人都很忙,但组织效率越来越低下。
帕金森教授教书非常认真,看问题又很客观,比如他教英国殖民地历史,不讲英国怎么好,而是完全从客观的角度讲。当然,他教西方政治思想史的时候也会有偏见,但他自己知道,他会说他的偏见是什么,他认为这是主流,但可以争论。
我当年就跟他公开讨论,我那时年轻,站在自由主义立场上,他相对比较保守主义。但他对我很公平,毕业后还把我留下来,当他的助教,是位好老师。
伦敦大学读博的笑话:“我一直都没得到好好的指导,好在当时看到一个英国人在写博士论文,才知道博士论文该怎么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