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渊:对你来说,这个机会意味着什么?
王赓武:一是出于对当代中国的兴趣,对我来说,香港是个很好的观察点,离中国大陆不太近也不太远;二是出于历史的兴趣,当时整个东南亚已经去殖民地化了,香港还是大英帝国最后一个殖民地,我是在殖民地出生长大的,对西方帝国如何去帝国化,还是蛮感兴趣的。
高渊:你从1986年开始担任港大校长,当时你觉得港大是一所怎样的大学?
王赓武:我去的时候,香港大学是一所典型的殖民地大学,一直不重视研究。英国是帝国教育制度,好的研究型大学都在英国本土,优秀的学生都送到英国去做研究,而殖民地的学校不需要做研究。这就等于在他们自己的帝国体系内,做了分工,像港大这样的大学只要做好教学就行了。
这是个很大的问题,一个大学没有真正一流的研究环境和研究成果,这个学校怎么办得好?我的前任黄丽松校长已经看到这个问题,他是港大第一位华人校长,他向大学委员会争取更多的研究经费,但没能获得同意。
我跟黄丽松校长的看法一致,港大有最好的学生,教师也很认真教书,不敢说每个人都不错,但总体水平相当高。所以教学方面不成问题,而且学生那么优秀,他们都会自学。但学校没有研究成果,我觉得学校不能这么办下去。
我去了之后,就不停地争取研究经费。但好不容易申请下来了,又面对一个问题,怎么鼓励老师们做研究。因为在那个环境中,大多数老师只会教学,都好多年不做研究了,这靠什么去推动呢?
一方面,我要求老师们都去申请研究基金,事先都要写好课题规划,有的人连规划都写不出来,真是头疼得很;另一方面,我们扩大了对中国大陆的研究生招生,香港的学生不爱读研究生,他们要早点赚钱。这对港大的老师又是一种压力,你不做研究,怎么带研究生?
高渊:到你1995年卸任港大校长,港大转型成功了吗?
王赓武:坦白地讲,还有一个推动力,就是港大的老师非常关心回归之后怎么样。我跟他们说,你们如果没有研究成绩,以后没人理你的,就没有希望了。他们明白,要受到内地的大学和国家教育部尊重,自己一定要有足够的学术成果。
临近回归那几年,不少港大教师移民了,这确实带来了相当大的冲击。但也有好处,他们走了,我可以请新的人来,对新人可以提出更高的要求。有一点港大是非常有优势的,就是香港的薪水很高。当时港币和美元直接挂钩,那几年美元一直在升值,港币也就很值钱。
这样过了几年,慢慢地就好了。后来到我走的时候,基本上解决了转型问题。
东亚所21年:“学校很支持我们,更重要的是中国发展得这么好,我们是搭上了中国的快车。”
高渊:你从香港大学荣休后,为何会选择来新加坡?
王赓武:新加坡副总理吴庆瑞找我,当时他已经退休了,他当副总理时办了这个东亚所。其实就是研究当代中国,因为他认为新加坡对中国太不了解了。
那时候,他是东亚所主席,比我大十岁,我们是老朋友。他身体不好,跟我说:“请你来帮我。”
我以为来个两三年,就回澳大利亚了。没想到,到今年已经21年了。
高渊:你是怎么规划东亚所的发展的?
王赓武:1996年,我来的时候,东亚所是一个独立的研究机构,不归属新加坡国立大学。吴庆瑞希望自由独立,但我跟他说,这个独立的研究所规模太小,而且经费不足,只有放到大学里面,才能请到更优秀的人,因为很多人都觉得在大学里面才有前途。
吴庆瑞一开始很不愿意,后来他提了个要求,就是要我来当所长,具体负责东亚所的运作。这样我就当了十年东亚所所长,直到2007年改任东亚所主席。
高渊:东亚所这些年发展得挺快。
王赓武:还不错。学校很支持我们,更重要的是中国发展得这么好,我们是搭上了中国的快车。
外国视角看中国:“中国正面临第四次崛起,目前中国的改革动力,可以和2000多年前秦统一中国时的爆发力相提并论。”
高渊:十多年前,你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认为中国正面临历史上第四次崛起,现在依然持这个观点吗?
王赓武:对。那篇文章是用英文写的,是给外国人看的,让他们了解中国的历史发展是起起伏伏的,它衰落了,但还可以复兴,这是中国的特点。很多文明一旦衰落就完了,被别的文明代替了。
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崛起是秦汉时期,第二次是隋唐时期,关于第三次崛起充满了争议,我认为是明清时期,现在是第四次。中国的关键是要统一,一旦分裂肯定是最弱的时期。
高渊:所以在1949年,你在海外看到新中国成立,你是充满喜悦的?
王赓武:非常高兴,我在那之前也是不愿离开的,但我父母一定要叫我回来。我很多年后才知道,中央大学好几个同学都是地下党,后来在北京遇到他们,他们说当年不能告诉我真实身份。
高渊:中国的第四次崛起跟以往三次相比,有什么不同?
王赓武:目前中国的改革动力,完全可以和2000多年前秦第一次统一中国的爆发力相提并论。今天的中国还让人想起7世纪时中国的复兴。那时的中国战胜了外来入侵,吸收了外来思想,还向外国贸易和新技术打开了大门,为今天的中国创造了宝贵的文化遗产。
当然,世界在经历了欧洲的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后已经面目全非,中国的这一次崛起与以往截然不同。那种认为中国将赶超并威胁其他大国的说法,实际上是一种误解。对中国来说,真正重要的是,如何面对社会显现的问题,如何保持现行社会制度的稳定,如何实现国家统一。
这意味着,中国需要的是和平和善意。这不仅是当前的需要,而且是长期的需要。因为中国要把数量庞大的劳动力带入小康生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高渊:你在海外研究中国历史,你觉得有什么利弊?
王赓武:可能看中国历史的角度不一样。你说我传统不传统,这很难说。因为我有我父亲的影响,他教我的东西相当传统。但我在外国学校学的东西,受了西方历史教育的影响,他们的史学传统跟中国的不太一样。
高渊:现在不少人把你和余英时、许倬云并称“海外三大华人史学大师”,你跟他们两位熟吗?
王赓武:我们三个同龄,都是1930年出生。余英时是钱穆的高徒,新亚书院第一届的研究生,我和许倬云第一次是在台湾见的,我跟他们交往不少。
应该说,他们两位是真正的中国学者,是中国教育体系培养的。我是外国学者,而且是半路出家,要坦白承认,我跟他们差得多了。
高渊:在你内心,你认同自己是哪国人?
王赓武:我要老实承认,我现在的国家观念不强。我一生的经验,国家好像已经疏离了,对我来说,我的家人在哪里,朋友在哪里,这才重要。
我非常幸运的是,我工作的几个大学环境都很好,都是非常自由的。我研究什么,写什么文章,从来没人干涉过,没有人说你不应该写什么。这方面,我太幸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