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改革开放40年中国人经济上逐渐富有,但在社会变迁过程中,人们的时间感受发生了变化,出现了“时间贫穷”。多数人的时间贫穷感或对于“时间都去哪了”的感慨是源于生活时间被挤压。时间压力和“时间贫穷”会对个人身心带来消极影响,要消除“时间贫穷”就要保障社会成员的休息和休闲时间。
【关键词】时间贫穷 社会时间 心理时间 【中图分类号】C913 【文献标识码】A
这些年,一首歌曲《时间都去哪儿了》得到大家的共鸣。人们感叹光阴飞逝,许多该做的事情都还没做,父母不知不觉中老了,儿女转眼长大了,家人忙忙碌碌中缺乏交流,空留许多遗憾。如果这是个人角度的感慨的话,社会的改变也很明显。与上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早期相比,现在的生活节奏无疑快了很多,从日渐密集的时间表和地铁中人们行走的速度便可见一斑。
中国社会的节奏明显与西方现代社会不同,当代西方社会的年轻人和祖父辈的生活差异并不很大,可能年轻人还住在爷爷的那幢老房子里,几代下来的变化是院子里长高的树木,汽车换了几辆,电视机换了几台,连买汉堡和喝咖啡的地方可能都没变。而中国自改革开放以来,城乡的变化却是天翻地覆的,中国人在这40年中见证了中国经济腾飞的奇迹,体验了社会的大变革。回头去看,过去40年的时间轴上串起了很多心态和行为的缓慢变化。
“时间贫穷”:过去没钱却有大量的时间,现在有钱了却没时间
上个世纪70年代末,重新打开国门的中国面临的是与西方发达国家巨大的差距,这种差距要用更快的速度来追赶,于是时间成为紧缺的资源。这一时期中国社会的时间要以西方发达国家的时间来校准,从传统的农业社会为核心的慢节奏向现代社会的快节奏转变,这样,原来充足的时间在现代社会下成为了短缺资源,国家面临的巨大发展压力直接表现为时间压力。通过一系列的改革,国家的时间压力逐渐成为全社会的时间压力,当时的舆论宣传出现了“争分夺秒”“只争朝夕”“时间就是金钱”等表述。恢复高考制度后,全社会兴起学习的热潮。“科学的春天”到来,使青年人以极大的热情投入了新知识、新技术的学习,从此以后,青年的学习占用了大量的时间。同时,不断推进经济体制改革,打破“铁饭碗”,引入竞争机制;通过“包产到户”,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这些提高生产效率的重要手段把国家面临现代化的时间压力逐渐传递给社会大众。
过去40年,中国经济腾飞,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中国居民的收入水平和生活水平都有大幅度的提高。经济增长的同时,不同社会成员相同时间付出下获得经济回报的差距加大,不同职业群体每天付出的时间成本差异加大。为了消除这种时间付出和回报之间的不对等,人们选择的策略是向上流动,通过社会流动来减小付出与回报之间的不对等。所做的改变包括提高自己的受教育程度,通过学习提高自我能力,获得更多的社会流动机会。一个青年人进入高校,拿到学士、硕士、博士学位分别要用去4年、7年或者10年以上的时间。
另外一个普遍的社会行为是为下一代创造更好的生活和学习条件,“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被社会大众普遍接受,由此子女的教育占去了家长和孩子的大量时间。除了常规的在校学习,课外辅导班、业余兴趣学习辅导班占去了许多学生的时间。参加学习班的年龄越来越小,已经逐渐从中学、小学发展到学前甚至胎教;参加辅导班的种类也越来越多,科学知识、艺术、体育等无所不包。从课后到周末,再到假期,从班级授课,一对一教学,到出国游学,孩子要经历这个时间,家长基本上也要陪伴这个时间。随着这种风气盛行,家庭在经济上和时间上的付出越来越多。改革开放40年,一方面带来人民生活的富足,另一方面,不断加快的社会节奏让人们感觉时间越来越不够用。例如,近年来普遍实行的“网格化”管理,要求公职人员要有更多时间用在特定的空间上,一些特别的时间点和紧急的工作任务下,经常要占用节假日和八小时工作时间以外的个人时间。再如,中国在经济腾飞过程之中逐渐成为了“世界工厂”,沿海和东部发达地区大量的生产企业、大量的农民工生产着供全世界使用的工业品,工人加班加点是常态。因为多数企业的生产管理采用的是计件制,工人为了获得更高的收入,主动选择更长的劳动时间,生活时间被侵占,身体被透支。
人的社会角色是多重的,许多人既要工作也要学习,既要在工作时间完成工作任务,也要在工作时间外进行家庭劳动,如子女教育、赡养老人等,要频繁地在工作与家庭之间进行模式切换,再加上中间的通勤时间,很多人都感觉分身无术,时间总是不够用。与改革开放前相比,原来没有钱却有大量的时间,现在有钱了却又没有时间,“时间贫穷”成为社会普遍存在的新困境。
“时间贫穷”的主要表现:生活时间被挤压,个人在时间支配上处于被动地位
中国过去40年社会转型,在时间上体现为从传统时间向现代时间的转变,农业社会的时间是粗线条的,工业社会和信息社会的时间越来越精细化。巨大的社会变迁,让人们的“心理时间”发生了改变。
波兰社会学家什托姆普卡用两个概念来说明时间与社会变迁的关系,一个是“定量时间”,这个是人们熟悉的时间表现形式,可以用日期、时刻等作为单位来计量;另一个是“质性时间”,这种定性的时间是由社会进程本性决定的,人们对于时间的长短、快慢、节奏的认知会受到社会进程中事件的特性的影响,不同的个体和群体所感受到的时间可能是不同的。后者包含着明显的主观性,实质上是一种“心理时间”。
当前,多数人的“时间贫穷感”源于生活时间被挤压。生活时间中本该具有休闲的时间被工作时间挤压。生活时间中本该是家人、亲友情感交流的时间被挤压,休闲时间和情感时间成为时间贫穷中的最大损失。
生活时间被挤压有多种原因,除了上述转型中时间压力的因素外,中国的城镇快速崛起,都市化在空间上无限延展,使得许多人在工作和休闲中的交通时间增加,为通勤和人际交流带来不便。尽管现代的交通方式越来越先进,在试图缩短空间距离,带给人们便利,但交通工具提速同时也带来了更快的工作节奏。地铁、高铁、飞机在压缩空间的同时,也压缩了生活。出差便利性使得出差次数增加,也带来了旅途时间的工作化倾向。
网络和信息科技为人们生活带来了许多便利,智能手机的普及使得原来需要通过现场解决的事务在网上可以完成,如医院挂号、购火车飞机票、银行转账缴费、超市或商场购物等。但是,网络和手机也成为人们严重依赖的工具,一些社交活动也都在网上和手机上完成,读书、学习等活动也依靠手机,人们的生活逐渐被网络和手机碎片化,查看手机的间隔在不断缩短。
“时间贫穷”的另一个表现是个人对于时间控制感的降低和消失,个人在时间支配上处于被动地位,个人主导时间减少,以个人为中心的时间减少。传统社会是以个体、家庭为主要生活形态的,现代社会是组织化的生活形态,社会中多数人都是组织中的成员,组织中的个体要服从组织的规范,当然也要服从组织的时间,个体对于时间的自主性相对较小。除了正式的组织形式,人是生活在群体中的,每个人隶属于不同的群体。信息化、社交媒体的快速崛起使得人的“社群”生活越来越多,个人支配的时间越来越少,人们忙于应付各种群体活动。每个人的微信的“群”都在不断增加,这些“群”的活动占去了人们越来越多的时间。现代社会知识更新速度快,工作节奏快,社会角色多,这就要求人们每天的生活是要被精心安排了的,这种安排要根据时间长短来规划,在不同的时期人们会制定三年计划、五年计划或者新年规划,短期的有季度、月、周、天的日程安排时间表,人的每一天都在这种切分了的时间中生活,被动地受时间的支配,因缺乏控制感而感受到“时间贫穷”。
“时间贫穷”、时间压力对人的身心带来不利影响
虽然人类制定了标准时间,时间的度量越来越精确,但人类对时间的感知是主观的,存在很大的个体差异性。时间的压力带来心理学家所称的“时间流逝感”。不同年龄、不同生活状态的人,时间流逝感受是不同的。小孩子的时间流逝感不强,时间压力不大,往往感觉时间过得太慢。年纪越大,时间流逝感越强,时间压力加大,感觉时间总是不够用,时间过得太快。生活时间被压缩,压力带来时间流逝感,表现为时间贫穷。
人们的情绪好坏、注意力集中程度都会影响到时间流逝感,每个人都有体会,高兴的时候感觉时间过得很快,痛苦的时候感觉度日如年。反过来,时间压力、时间流逝感、时间贫穷感也会带来不愉快的情绪,因此在快捷的现代社会,需要人们具有时间适应性。如果一个人的时间适应性不强,就可能带来生活的困扰。
时间压力是人们感到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做他们想做的事情而产生的主观体验,多数心理学家把时间压力看作是一种负性压力源,认为时间压力对个体身心健康、认知功能、幸福体验都会产生消极影响。有研究发现,时间压力的提高会导致个体抑郁水平升高,并产生消极情绪,影响个体身心健康。在持续的时间压力下,个体的认知资源会被不断消耗,在认知任务上的表现降低,认知功能遭到损害。时间压力还会造成个体的认知过度聚焦于引发时间压力的问题上,忽视其他关键因素,降低个体认知功能。
“时间贫穷”会对个体的身心健康、生活方式与亲社会行为三个方面产生不良影响。在身心健康方面,时间紧缺程度的提升会导致个体紧张体验的频率与程度增加,进而降低个体生活满意度,引发抑郁症状,进一步诱发个体产生睡眠质量降低、头痛、消化道疾病等一系列生理症状;在生活方式上,时间紧缺程度的增加会使个体非健康饮食行为比例增加,抑制个体的沉浸体验、并迫使个体减少休闲活动;在亲社会行为方面,如果个体感知到时间紧缺,就会减少个体的助人行为和志愿行为。可见时间压力、时间贫穷对于人的身心具有不利影响,对社会发展也是不利的。
“时间脱贫”:时间的制度化应保障每个社会成员的休息时间和休闲时间
可以说,现代社会的发展就是一个时间制度化的过程,时间制度化的体现就是现代标准时间的普及,通过标准化的时间达到管理和控制的目的,由此使得人们的生活节奏不断加快,不断树立和强化人们的时间观念。时间贫穷就是现代社会的集体性强迫症。
现代时间的控制是通过一些制度化的手段来实现的,一个典型的例子是时间表,人们对时间表的认知差不多是从上学开始的,每日的时间以分为单位被精确计算和安排。类似的制度化还包括各种形式的计划、规划、政策、法规等。在时间制度化下,社会这个复杂的系统可以精确计算、像一架精密仪器一样运行,时间作为一种社会规则逐渐植入人的生活,形成一种自我约束的习惯,成为人的社会化不可缺少的部分。
然而,这种时间制度化安排带来“时间贫穷”困境的事实也说明,目前的时间制度化是不完善的,具体地,是社会对于个人时间控制的制度化很强大,但也表现出时间上的不公平,以及人们休闲时间的普遍不足和生活时间被挤占。因此,未来的时间制度化应该以社会的矛盾为出发点,从满足社会成员的美好生活需要出发,在不同层面上采取多种措施,在保持财富增长的同时降低和消除时间贫穷。通过一定的法规保障每个社会成员的休息时间和休闲时间,逐渐使社会成员在法定工作时间内能够获得应有的报酬;限制企业、集体随意延长工作时间的行为;鼓励和引导社会、家庭和个人削减时间压力,创造更多休闲时间,充实生活时间,提高人民的健康水平和幸福感。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社会心理学研究室主任、研究员、博导)
【注: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社会心理建设:社会治理的心理学路径”(项目编号:16ZDA231)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参考文献】
①鲍宗豪、汪斌锋:《转型社会的时间分析》,《开放导报》,2014年第2期。
②李爱梅、孙海龙等:《“时间贫穷”对跨期决策和前瞻行为的影响及其认知机制》,《心理科学进展》,2016年第6期。
③[波兰]彼得·什托姆普卡著、林聚任等译:《社会变迁的社会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
责编/周素丽 美编/于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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