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夸夸群”的参与者与旁观者或多或少遭到现实的冷遇,确有宣泄与反抗的需求,不过他们付诸文化实践进行排遣更像是一种沟通方式的群欢激荡,借助该群体内心与技术外力的作用,自生、发展并发酵。
【关键词】“夸夸群” 自我 需求 亚文化 消费主义 【中图分类号】G206 【文献标识码】A
为了对“夸夸群”现象进行由表及里地深入阐释,笔者采用了量化数据与质性分析结合的方法。在实践中,笔者共加入13个超过200人的高校“夸夸群”,其中6个群人数超过500人,同时组建了200人以上的“夸夸群”“撒娇群”(扩展的功能性群),并在其中以群主、夸友以及研究者等多重身份与夸友进行一周以上的互动,试图以最大接近性把握群聊生产动态。随后为了探究不可见的心理动因,笔者向14个群发放问卷,收回有效问卷188份,旨在从加群原因、方式及互动感知等方面为考查“夸夸群”传播机制提供统计学上的数据支持和新发现。
“夸夸群”是现代个体的自我探寻与表演性满足
“夸夸群”是一群高校学生在陌生与熟悉并存的社交网络中的群体狂欢,而狂欢群体背后的驱力,是现代社会个体对自我的发现与移情。问卷调查结果显示,部分网友加入群聊的原因有:“我压力大,想要缓解”“我可以得到夸赞”“我就想释放一下小情绪”等。现代文明下的个体,大致存在三种境遇。其一,个体在严格的社会分工中彼此疏离,成为原子化的存在,然而人的本质是交往性动物,因而独立之余个体的内心总是渴求与他人之间产生连接;其二,个体尤其是高校学生重复着日常的学习行为,在埋头苦读的必然要求中偶感无聊,生活的间隙中极易生发对新鲜事物的好奇,意欲尝试多种可能性;其三,个体被裹挟于体制中,思想行为受到生产逻辑的强制规训,加之学习与工作的超负荷承载,来自多方的压力以及情绪长期遭受抑制,得不到有效宣泄。凡此种种潜藏的动机,使得“夸夸群”合理地成为高校学生群体的情感寄托。
“夸夸群”中成员多有相似的身份,但彼此之间却并不熟悉,且随着非好友的陆续加入,群成员的主体间性不断扩大。当面对陌生人时,人往往本能地倾向于卸下心防,揭露自我,倾听他人,甚或是发出求夸的意图,也希望能够在虚拟空间中排解现实中与带着面具的人联结时得不到真诚回应的孤单。“夸夸群”的诸要素成就了“你给我挠痒痒,我给你挠痒痒”的社交礼仪。群内成员互相吹捧的“彩虹屁”,不仅可视作是互相鼓励、互相支持的信息。且各具创意、幽默风趣的“夸夸”,也是一种消解日常紧张情绪的娱乐方式,带来情绪帮扶的效果。
自我表演型参与与满足。自我能动的表演型参与是“夸夸群”得以为继的根本保证。正面的情绪感染,使得人们愿意进入并从事内容生产,看似盲从,实则是渴望彰显主体性的主观选择。进入群聊中,个体实时与他人发生着人际互动,但因“夸夸群”的特质,不以人际关系的建立与发展为主要功能,构成了专家眼中的“浅社交”。在“夸夸群”的虚拟支持系统中,每个人都是完美的、值得被夸的,个体之间隔着手机屏幕进行自我展演与印象管理。每个人精心挑选真实的事件求夸,塑造着自己的个性。而夸赞的操作类似于心理学中的“优点轰炸”,成员努力发现他人的闪光点,尝试从审丑到审美的转换。夸赞话语大多言不由衷却用词考究、几近高能,通常会使夸赞者收获其他人的好评和青睐,使被夸者从中获得小确幸的自我满足,以提升彼此真假模糊、带有折扣的自我效能感。实现微妙的自我认同,接纳自我;同时,符号的使用也代表着一种性格的指认,个体借助不同的传播方式向群友建构着社交网络中独特的自己。人们在虚假捧场中津津乐道,这样的心态与行动维持着“夸夸群”的活跃度。
技术性社交:精神胜利的出口与通路
社交媒介的宰制性赋权。“夸夸群”中诉诸网络的需求、精神宣泄的出口是得益于社交媒介的赋权。“夸夸群”的出现,成为一个虚拟的社交平台,捆绑着情感慰藉的附属功能。它随时随地将人与人连接,实现无需等待的激励。日常生活是种种不同情绪直接而丰富的来源,当高校学生群体即刻面临某个需要诉说与发泄的事件,却发现四下无人、寻出口而不得时,宰制性的社交媒介无疑是第一选择。在此意义上,微信群聊通过其技术机制打通了网民毫无负担倾倒情感垃圾的进路,继而通过朋友圈等线上扩散等方式,“夸夸群”的影响力被迅速扩大。
此外,社交媒介的赋权也见诸于虚拟情境中的互动规则,及网民认同。“夸夸群”的规则是,无规则地传递正能量。内容无限制,进群资格无限制,唯一被限定的是将夸赞视为万能的回应。这种新型规则一改普遍的微信社交模式,不仅契合了现代人希望被褒扬的需求,也解除了网民的顾虑与防备,获得了多数人的极大认同。进入“夸夸群”,无论说出怎样沮丧的消息,几乎都能够确保收到正面的反馈,这一规则本身就给人吸引力。从“夸夸群”的发展过程来看,认同程度的不同导致了不同的行为偏向。在建群初期,笔者身边的朋友好奇这种群聊的运作,主动加群,有些人观察一段时间后,很快默认了群规则,自发地实现了“吐槽自己,收获赞美,倾听他人吐槽,夸奖他人”的全部参与过程。少数表示“好奇”的潜水人员,在共情作用下,默默加入夸夸链条上的某一环节。此外,在随机的访谈中我们发现,部分外校好友加群只是想“看看你们复旦的人是怎样交流的”,成为成员的目的是作为一个观察者的身份,静观群友的互动。“看他们聊天成为我获取快乐的源泉”和“我没有什么朋友,我喜欢热闹,我想要被关注和被感觉到重要”,这些功能性目的,同样显示了较低程度的认同,反映出习惯性处于边缘地带的群体内心的真实状态。
“夸夸群”文化模因的传播。模因类似于基因,英国演化理论学者理查德·道金斯在《自私的基因》中的分析,传播成功的模因有三个基本属性——长存性、繁殖力和拷贝的忠实度,这三个属性都在互联网中得到了增强。模因是用来概述互联网一些基本方面的最恰当不过的概念,尤其是在所谓的参与式文化中。希夫曼认为当代数字文化时代模因的属性是:从个人到社会的逐步传播,通过复制和模仿(再生产)复制,以及通过竞争和选择来扩散。
“夸夸群”文化的模因被各个高校全面地加以复制和共享,甚至被商业广告公司当作切实可行的策略。“夸夸群”的现象级意涵,包括它形式上可操作性强,内容上可发挥空间大,及无障碍被复制成为社会中特定群体共享的现象。且各个高校学生群体的技术操作水准相当,有着不同的文化气质,可用于生产独特的群文化,进而形成“夸夸群”生命的张力。这种再生产往往伴随式掀起网络热潮的波浪。另外,“夸夸群”的模因也创造出功能不同的变体群,类似的群如“撒娇群”“哈哈群”等。每个复制的群聊都在以学生为主的群体层面如火如荼地实现自生,但它影响着一代青年甚至所有网民的心态建设,这种塑造性往往是潜移默化,而不被人自知的。
“夸夸群”的亚文化式互动:一种年轻的沟通风格
青年群体的自明性文化消遣。夸赞式互动是作为大众与社会精英之间青年知识分子特有的沟通方式。这个作为过渡性的群体,正当反叛精神最盛的年龄,他们拥有比一般大众更高的学识、更具活力的创造性潜能,却比成熟的社会精英较少地谙于世故,现实的物质负担不敌心理负担。因而在现代性生活中,他们具有适度的文化自明性,总在尝试一种探索属于自己生活方式的哲学努力。由此,他们似乎在精神层面已经准备好,“夸夸群”的诞生像是被等待的兔子,即将成为服膺于这个群体的手段。“夸夸群”以文本互动的方式给人以支持,内容与其说是无营养的调侃,不如说是一段段日常的趣味箴言,个个引经据典,文采斐然,非此决不足以生产出真正的“彩虹屁”。
由丧而幸的亚文化风格转变。“夸夸群”的夸赞式话语传播,旨在帮助任何沮丧的人或事摆脱内心的困境,从而处于小确幸的状态。这与此前一度流行的“丧文化”背道而驰,两种文化风格同样具有情绪宣泄与压力释放的功能,但抵制的话语取向完全不同。丧文化的话语是自嘲、讽刺与戏谑意味的,而“夸夸群”反其道而行之,成员通过肯定、认可与赞美等形容,加固彼此的精神堡垒,反抗加诸于其身的现实阴暗面。在“夸夸群”参与者看来,即使传播内容多为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境况,但这里只有快乐的源泉,互联网就是天堂。而这种话语风格的意义,即通过积极的话语表意实践,传达着特立独行。然而“夸夸群”的亚文化实践并未引起主流文化及商业完全的、彻底的收编,因而这只是一种现实冷遇下满足人性深处夸耀刚需的温和抵抗,一种轻微的、局部的文化激荡与变革。
“夸夸群”的群体文化实践,使该现象从个人视角转移至社会议题,其较为固定的风格型塑了大致的文化取向和稳定的舆论场,并为社会认知与反思奠定了基调。
基于消费主义的文化反思
关于“夸夸群”,有的认为其塑造了青年一代健康而积极的心态,给予他们生命中本不该缺少的正向激励;批判的声音则称:这种言不由衷的赞美,只会造成人的盲目乐观,和假性的自我效能感。所谓的情绪抚慰只停驻在泛泛言语的表面,而对于产生情绪的问题本身的解决,却并没有实质性帮助。
面对这样的价值判断,我们至少可以确认,当一场网络文化风行之时,在我们所接受的传统知识框架下,多数人能够理性地看待一些非理性的现象,并保持独立的思考和行动力。问卷调查的结果及过往的文化经验同时显示,人们所担忧的狂欢背后异化的、病态的心理问题虽然存在,却并不那么深刻。诸如“夸夸群”这样的网络文化潮流,很可能只是一种基于消费主义的、平和社会中一点必要的激荡,这种短暂的文化变革实则有利于社会整体的动态平衡。
若要从本质上阐释这种变革,则绕不开“夸夸群”的消费主义特征。该特征主要表现在文化心理和商业价值两方面。一方面,在文化心理上,“夸夸群”的兴起与发展恰与青年一代的猎奇、追求快感与消费健康快乐的观念不谋而合。问卷调查结果显示,因为好玩、寻开心和猎奇是近一半受调查人员加入“夸夸群”的朴素原因。参与观察中发现,大部分夸友是“偶尔活跃,打打酱油冒冒泡”。整体呈现为:“你表演,我围观,看着你们夸夸夸,看得我是笑哈哈。”夸赞的互动从沟通方式转为娱乐调侃,为人们乐此不疲地接受。与此同时,纯粹娱乐的对立面显然更不受欢迎。一些纯粹的情绪宣泄群,如“怼怼群”“喷喷群”可能从调侃或吐槽,演变成人身攻击。通过调研发现,多数同学并不会加入充斥语言与符号暴力的群聊中。不过需警惕的是,娱乐至死社会的普遍性沉沦。事实上,大众痴迷于网络以及建立在虚拟基础上的娱乐方式,网络民粹主义的滋生与蔓延,理性势弱,是当前网络文化存在的三大消极面。
另一方面,“夸夸群”消费主义的商业化可理解为资本需求与夸友需求的交易。如同著名哲学家尼采所说,“偶尔服用少量的毒,这造就了舒适的梦。最后服大量的毒,则成就了舒适的死”。当“夸夸群”的新鲜感被其他功能性群分流和散落,这一波热潮就随即消散,群成员开始被转移至其他功能性群,高挂在拟态空间的“彩虹屁”褪去色彩。许多群成为广告商眼中的猎物,他们渗透进不同的“夸夸群”,开始不定时地投放广告产品,电商业务将“夸夸群”置于被改造为营销环境的危险场域,验证着布迪厄的预言:在商业逻辑的驱使下,一切也终究回到经济命题的根本宿命。
因此,经过对“夸夸群”文化现象的反思性解读,笔者认为“夸夸群”的参与者与旁观者或多或少遭到现实的冷遇,确有宣泄与反抗的需求,不过他们付诸文化实践进行排遣更像是一种沟通方式的群欢激荡,借助该群体内心与技术外力的作用,自生、发展并发酵。应该明白的是,对年轻一代的社会心态观照是应然,但我们最该警惕的仍是娱乐至死的传播,消费主义对所有事物本质性地消解。
(作者为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博导;复旦大学新闻学院2018级博士研究生王雅琪和复旦大学新闻学院2017级硕士研究生鲍涛对本文亦有贡献)
【注:本文受复旦大学新闻学院一流学科项目经费支持】
【参考文献】
①[美]欧文·戈夫曼著,黄爱华、冯钢译:《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
②[英]安东尼·吉登斯著、田禾译:《现代性的后果》,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年。
③[英]迪克·赫伯迪格著,陆道夫,胡疆锋译:《亚文化:风格的意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
④胡春阳、周劲:《经由微信的人际传播研究(二)》,《新闻大学》,2016年第3期。
⑤胡春阳:《用理性消解网络文化的消极面》,《人民论坛》,2017年第35期。
⑥[德]弗里德里希·尼采著、周国平译:《疯狂的意义:尼采超人哲学集》,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
⑦胡春阳:《人际传播学:理论与能力》,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
责编/谢帅 美编/杨玲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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