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近10年来，民族主义不仅在一些发展中国家继续蔓延，也在一些西方发达工业国家抬头。就国际政治而言，美国、欧洲等地日益突出的单边排外行动，似乎预示着世界政治有可能重回大国竞争、民族主义对抗的老路。在全球化时代，对民族主义最为有力的回应应该是大力弘扬多边主义，推动国际合作，共同致力于打造人类命运共同体。
【关键词】民族主义 国际政治 多边主义 【中图分类号】D082 【文献标识码】A
自从现代民族主义诞生以来，民族主义思潮和运动一直是推动国际政治发展的主要动力之一。无论是拿破仑战争所刺激催生的法国周边国家的民族意识的凝聚，还是帝国主义、殖民主义体系的建立和扩张；无论是两次世界大战，还是战后第三世界国家反帝反殖运动取得的伟大进展；无论是冷战后期苏东阵营的崩溃，还是冷战结束以来发展中国家内部族群冲突的此起彼伏。如今，民族主义再度扮演上述角色。正如英国《经济学人》杂志在2014年所预言的那样：“民族主义卷土重来将变得越来越明显。从欧洲到亚洲再到美国，那些将自己的诉求建立在维护本国利益基础上的政客们，其权力和影响力将会不断增长。其结果是国际紧张局势加剧，多边合作（无论是在气候、贸易、税收还是发展方面）的努力前景暗淡。”①无疑，接下来几年国际政治的发展似乎证实了《经济学人》的判断。民族主义思潮成为过去十年来国际政治中最为凸出的思潮与政治现象之一。在过去四十多年中，世界各地形形色色的民族和宗教议题的兴起，不同身份政治间的矛盾、摩擦与对立的加剧，在以经济全球化为代表的国际政治发展环境的反衬下，显得格外突兀。
十年来，民族主义在欧美发达工业国家兴盛，并成为当前国际政治中的主要潮流
过去10年，那些原本就奉行反美政策的国家，如伊朗、古巴、苏丹、津巴布韦和委内瑞拉、玻利维亚等国的当政者，以民族主义为旗帜，对外强有力地顶住了来自美国不断加大的压力，对内有力地稳固了国内政治统治基础。由此可见，对美政策中的民族主义是一种常态，谈不上复兴，而且对世界政治的影响有限。
过去10年，随着经济全球化带来的负面影响日渐加深，发展中国家内部的民族矛盾和宗教对立进一步抬头，民族主义的群体意识加上宗教信仰的根深蒂固，使得民众基于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念上的集体对峙和冲突，获得了持久而强大的支持力量，特定的物质利益和政治目标被掩藏于相对单纯的宗教信仰之中，旧有的民族矛盾因宗教信仰的差异而进一步扩大。 在这些国家，既有尼日利亚北方以豪萨-富拉尼族为主的穆斯林与南方信奉基督教的约鲁巴和伊博族之间的争斗，也有苏丹南北不同宗教和民族间的内战最终导致的2011年南苏丹独立，还有像印度、缅甸等国针对穆斯林的印度教民族主义和缅族佛教民族主义的急剧升温。由此可见，民族主义越来越成为国内政治斗争、打击异己力量的主要工具，但其影响也仅局限于特定国家内部。
过去10年，国际社会所关注的“民族主义的兴起”，主要体现在西方世界内部，这主要指的是主导当今国际秩序，常常通过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贸易组织和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等经济、军事多边架构，动辄以民主、人权的“普世性”和借口人道主义而肆意干涉乃至直接介入他国内政的西方国家。由于战后国际秩序是西方国家主导下建立起来的所谓“自由主义的国际秩序”，过去西方国家通常都以世界事务为己任，肆意插手外部特别是发展中国家事务，因而，民族主义往往是他们批评攻击对手的理论和现实工具。然而，现如今民族主义却成为这些国家的主流思潮，被用来防御所谓外来“威胁”，增强自身国家利益。其对国际政治的影响，显然高过前两类国家。
在这些国家，伴随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的经济发展低迷，债务危机加大，右翼民粹主义运动不断积累力量。如法国的国民阵线（现更名为国民联盟）、意大利的五星联盟、荷兰的自由党和英国鼓吹退欧的独立党，他们大力主张强化欧盟内外边界，敌视那些具有不同文化背景和生活方式的外来移民，早在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之前，这些极右翼政客就在各自国家呼风唤雨，极力推动民族主义的排外政策。他们利用2015年欧洲爆发难民危机，推动各自国家封锁边界，阻拦大量难民或非法移民涌入自己的国家。自2015年9月以来，申根区已有德国、奥地利、法国、瑞典、挪威、丹麦、比利时等国先后恢复临时边检，沉重打击了申根体系的多边性。这种控制欧盟国家内部边界的举动，显然有违早年欧盟国家开放边界的努力，是有关国家重树民族主义藩篱的明显表现。这些右翼政治力量，如同更早在位的匈牙利总理欧尔班，土耳其总理（2014年后为总统）埃尔多安，俄罗斯总统普京，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积极奉行民族主义的对外政策，既有公开反移民、反欧盟的，也有公然出兵武装占领他国领土的，尽管表现形式各有不同，但都坚持以自我国家利益为中心，竞相以更加强硬的对外政策来吸引和获取国内人民的支持。2016年英国举行脱欧公投，过半民意支持英国离开欧盟，成为十年来西方主要大国民族主义的突出代表。
根据2019年欧洲统计局发布的最新数据，欧洲极右翼政党在2009—2014年间获得的选民支持稳定上升。在欧洲一些国家，民族主义政党或疑欧政党所得到的支持逐年递增，其中，对法国国民阵线的支持增加了18%，对英国独立党的支持增加了14%。②除了特朗普在美国执政外，荷兰极右翼自由党通过下院选举成为第二大党，新兴的右翼民族主义政党德国选择党也在2017年德国议会选举中成为第三大政党。而法国2017年的总统选举最终不得不在极右翼的国民阵线领导人让-玛丽·勒庞和中右翼的马克龙之间作出选择。
2016年6月，美国皮尤研究中心发布数据显示，更多来自希腊（65%）、意大利（52%）、法国（46%）和英国（40%）的受访者认为，与10年前相比，他们的国家在当今世界扮演的角色更不重要。并且，一些国家超过半数的受访者认为，希腊（83%）、意大利（67%）、法国（60%）、英国（52%）应该专注处理自己国家的问题，让其他国家尽其所能处理他们国家的问题。“商务内幕（Business Insider）” 网站为此得出结论：“民族主义在欧洲再次流行起来。”③
如同著名的货币投机家索罗斯所言：“2008年（世界金融）危机终结了美国无可置疑的全球主宰地位，大大刺激了民族主义的崛起。”④2017年以来，随着特朗普的执政，美国成为当前发达国家中积极奉行民族主义的最强大力量。“美国优先”成为美式民族主义的代名词，显示出民族主义不仅与源自中下层民众的民粹主义合流，而且还迅速演变为上层精英主动支持和实施的以自我为中心的排外政策。2018年10月22日，在一场为共和党议员竞选的群众集会上，特朗普除高调抨击“全球主义者不想关心我们的国家”外，还首次公开承认自己就是“民族主义者”。一些欧美国家的右翼和极右翼保守势力借助变化了的内外形势，特别是深受金融危机影响、中下层民众不满经济增长减缓、停滞甚至衰退的困境，苦于社会财富分配的日益不均，把外来移民和资本当作反对和攻击对象，许多政客抓住这一民粹主义的兴起，而大打反外、排外的民族主义旗帜。成立于2012年的德国选择党（AfD）在10年前并不存在。但该党成立翌年便进入欧洲议会，到2017年联邦大选时，就已成为德国第三大党，显见欧洲反移民、反穆斯林和反欧盟的右翼民族主义力量在过去的十年中正获得越来越多欧洲民众的支持。民族主义在欧美发达工业国家的兴盛，并成为当前国际政治中的主要潮流，已是不争的事实。
2019年，国际社会民族主义出现新发展趋势，政治力量进一步凸显
新发展之一：特朗普的“美国优先”主张不断得到落实，特别是在国际经济贸易领域，这一民族主义的政策被发挥得淋漓尽致。其核心目标就是确保美国在全球经济贸易中的绝对优势地位，从而“让美国再度伟大起来”。这一年，美国对中国出口美国商品加增关税达到新高，中美贸易摩擦一度加剧；美国对欧盟威胁使用报复性关税也屡见报端，新的美墨加贸易协定签订；美国还阻挠世贸组织上诉机构遴选新法官，导致该机构实质瘫痪，这些都极大地冲击了现有国际经济秩序。
在政治上，特朗普民族主义同样不遑多让。2019年8月，由于美国的退出，《中导条约》正式失效，这是美国自特朗普执政以来奉行民族主义对外政策的最新一例，迄今美国已退出三个国际组织和七个国际条约，当前国际政治格局正经历深刻变化。针对美国在盟国的驻军费用分摊问题，美国也狮子大开口，要求北约盟国、日本和韩国大幅提升军费分摊比例，遭致相关国家的不满，以致在北约庆祝成立70周年之际，还爆发美国、德国就法国总统马克龙有关北约已经“脑死亡”说法的激烈争吵。西方世界内部的裂痕，在特朗普民族主义的推波助澜下，似乎也有加大的趋势。
在对外来移民和接纳难民问题上，美国政府也越来越多地采取消极举措，加大打击“非法移民”力度，不惜实施所谓“骨肉分离”政策，在美墨边境修建隔离墙。特朗普政府设定美国计划在2020财年接收最多1.8万名难民，成为自1980年美国国会制定“难民安置计划”以来美国在一年内重新安置的难民人数最少的一年。可见，伦敦市长萨迪克·汗2019年8月31日在英国《卫报》撰文，批评特朗普是“白人民族主义的全球代言人”的言论并不令人惊奇。
新发展之二：在大西洋彼岸，英国的脱欧进程随着保守党赢得年底议会选举的胜利而势在必行。2019年英国与欧盟间围绕脱欧条款的谈判可谓一波三折，而英国国内在此问题上的争议也是此起彼伏，既有来自议会下院反对党的阻挠，也有保守党内的意见分歧。英国首相更迭，新上任的约翰逊最终不得不通过提前举行大选来求助新民意对其强硬脱欧立场的支持。
2019年12月12日，英国举行大选，结果保守党大获全胜。舆论认为，自2016年6月24日英国公投以来，脱欧进程跌宕起伏，英国政局也随之陷入战后最严重的动荡时期。英国与欧盟双方就脱欧协议持续角力，民众不满情绪与日俱增，最终使得选民站到保守党一边，以避免英国与欧盟重谈协议或二次公投。因此，这次大选也可视为英国对脱欧进行的一场变相公投，显见民意对英国脱欧去意已决，欧洲联合进程遭遇重大挫折。
新发展之三：2019年年初，来自21个国家的30位世界著名知识分子在法国《解放报》发表了一封名为《为欧洲而战，否则破坏者将摧毁它》的公开信，提醒欧洲民众，欧洲理念、欧盟和自由民主价值观正面临自20世纪30年代以来的最大挑战。近年来，意大利、德国、法国、荷兰、奥地利、波兰和匈牙利的反欧盟政党的影响力进一步扩大。
2019年5月的欧洲议会选举结果显示，保守派党团“欧洲人民党”保持住了它作为欧洲议会最大党团的位置，但其他极右翼政党席位明显增加，在法国、匈牙利、意大利等国，极右翼党派都取得了最高的支持率。在民族主义和疑欧力量中，得票最多的是意大利的北方联盟和英国脱欧党，它们分别成为两国在欧洲议会的第一大党。
新发展之四：在巴西，被称作“巴西特朗普”的右翼候选人博索纳罗于2018年10月赢得了总统选举，拉美最大经济体迎来30多年来首次右翼执政。圣保罗联邦大学国际关系教授伊瑟尔·索拉诺(Esther Solano)发表评论指出，巴西新总统从特朗普那里借鉴了很多东西，“他的网络政治、他反对政治正确性的演讲、他的反女权主义和仇恨言论”。尽管当选后，巴西新总统并没有履行竞选期间作出的退出《巴黎协定》的承诺，但是却鲜明地反对有关气候变化的议题，并断然撤销前政府承办2019年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的决定，为其民族主义的对外立场开了一个头。
在土耳其，作为美国在北约的盟国，土耳其在地区事务和对外政策方面，并没有紧随美国步伐，相反，更多场合往往与美国针锋相对。在购买并部署俄制导弹、沙特记者卡舒吉在沙特驻土耳其领馆遇害案、以及打击叙利亚东北部库尔德武装力量等问题上，土耳其都坚定采取以自我国家利益为中心的民族主义立场，不顾美国及北约的明确反对，与俄罗斯、伊朗保持战略合作。进而还为一己之利，以打击恐怖主义为名出兵叙利亚，造成大规模人员死伤。
在印度，自从2014年印度人民党执政以来，莫迪政府就开始着手制定被许多人认为是在推行印度教民族主义的各项政策，目标很明确，就是挤压穆斯林等少数群体的生存空间，要把印度打造成一个印度教徒的国家，而不是宪法规定的世俗国家。特别是2019年5月赢得连任后，印度官方更是大举展开宪制方面的长远变革。2019年8月5日，印度政府通过总统令废除了印度宪法第370条，取消克什米尔地区宪法赋予的“特殊地位”，印度议会随即通过了将印控克什米尔地区划分为两个中央直属地的议案。这一举措，在印度经济增速骤减，社会不满情绪滋生的大背景下，成功煽动起印度教民族主义的情绪，赢得众多印度教徒的支持。
以多边主义回应民族主义
民族主义的进一步抬头，是否预示着未来世界政治的发展会重回民族国家间的竞争、冲突与对抗？这是我们观察当下民族主义发展的意义所在。
每个国家都有权利追求自身合法的国家利益，但追求各自的国家利益，不应诉诸排外或单边主义，而是应积极参与多边主义的全球进程，以合作促发展，以发展促和平，以和平促团结，只有这样，未来国际政治的发展才能真正朝向打造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正确方向迈进。奉行以邻为壑的民族主义政策，不仅不利于有关国家的长远发展，更不符合全球性问题日益增多、全球化进程日益深化的时代要求。但是，无论是西方发达工业国家，还是一些发展中大国，都竞相采取民族主义政策，冲击多边机制和国际规则，显然会给当今世界的稳定发展带来危机与挑战。
面对世界政治中排外主义兴盛、单边主义横行这一严峻形势，习近平主席多次代表中国政府和人民阐明中国奉行多边主义的坚定立场，发出中国支持多边主义、践行多边主义的明确信号。2018年7月16日，习主席主席在北京会见世界银行行长金墉时强调：“当今世界是一个地球村。尽管单边主义、保护主义不断有新的表现，但各国利益交融、命运与共、经济全球化不可逆转，合作共赢是大势所趋。中国的发展得益于经济全球化和贸易自由化，同时也为全球经济增长作出了重要贡献。”⑤
2019年4月1日，习近平主席在人民大会堂会见“元老会”代表团时指出：“当前单边主义的冲击让许多国家都感到压力和担忧。但是，国际社会支持多边主义的声音仍然是主导力量……中国对多边机构改革一向持开放态度，主张由各国共同商量，按照公认的规则，照顾各方的合理关切，并且符合绝大多数国家的共同利益。”⑥
大力推行多边主义，加强国际合作，不仅是中国政府和人民的坚定立场，也是世界绝大多数国家和人民的共同意愿。以民族主义为代表的单边主义，不符合国际社会求和平促发展的潮流。在全球性问题凸显、全球化进程发展到各国利益交融、命运休戚与共的今天，习近平主席关于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设想，是回应西方世界民族主义兴起、单边主义抬头的强有力主张。中国与有关国家和国际组织共商共建“一带一路”是实践多边主义、推动国际合作的积极举措。只要世界各国坚持合作共赢的多边主义，自私排外的单边主义就不可能得逞，民族主义在一些国家的兴起就不能持续，国际社会追求的和平安全和共同发展就能够得到实现。民族主义即便能够重回世界政治的舞台中心，也会遭到多边主义的强有力回击。正如习近平主席2019年11月14日在巴西出席金砖国家领导人第十一次会晤闭门会议上的讲话指出的那样，“全球化时代，不应该是一部分人反对另一部分人，而应该是所有人造福所有人。要弘扬多边主义，其核心要义是，国际上的事应该由大家商量着办，不能由一国或少数几个国家说了算”。⑦
（作者为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
【注：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2019年度项目“穆斯林移民问题与欧洲的身份认同危机研究”（项目编号：19BGJ039）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Gideon Rachman, “Nationalism is back,” Nov 13 2014, https://www.economist.com/news/2014/11/13/nationalism-is-back.
②https://www.statista.com/statistics/300170/european-elections-swing-to-the-eurosceptic-right/.
③Elena Holodny, “Europeans are feeling weak — and it seems to be driving nationalism,” Business Insider, Jun 17, 2016, https://www.businessinsider.com/europe-nationalism-chart-map-2016-6.
④索罗斯：《林墙倒塌后民族主义的兴起》，中国讯息网，2019年11月23日。
⑤《习近平会见金墉》，《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8年7月17日。
⑥《习近平：国际社会支持多边主义的声音仍然是主导力量》，人民网，2019年4月2日。
⑦《习近平在金砖国家领导人闭门会议上发表重要讲话》，新华网，2019年11月15日。
责编/谷漩 美编/宋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