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济大家谈系列
作者:北京大学经济学院教授 平新乔
当前,中国与世界多国正经历新冠肺炎疫情的冲击。就疫情本身来说,这种病毒是空前的,但将这次疫情放到人类与自然灾难作斗争的历史长河中来看,这不过是人类经历过的无数自然灾难的变种而已。
新冠肺炎疫情使人类终于明白,原来社会经济交易方式应该是以“无接触”为主、“接触”为辅,并且在迎战疫情灾难的生死搏斗中,迎来了向“无接触经济”为主的形态升级的产业转变和经济转型
从经济发展的角度看,新冠肺炎疫情实质上隐含着发展的机遇。此次疫情冲击造成了全球生产网络停摆、中断和破裂,是一种网络传染、网络破坏。战胜疫情,我们实际上需要网络重建,甚至网络更新,同时也面临生产网络、贸易、物流网络升级的机会。从根本上说,疫情之所以能够入侵全球经济网络,这本身就说明现有的社会经济网络还不足以抵御病毒入侵,或者说明疫情发生前的社会网络交往方式存在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次全球性的新冠肺炎疫情大暴发,实质上向人类发出了改变社会经济网络交往方式、更新社会经济网络设施的警示信号。
其实,在这次与疫情抗争的过程中,人类已经在运用新的交易方式、交往方式、生产方式。比如说,学校停止在教室面授课程,但多种形式的网络教学正在展开;机构、公司的管理人员不到办公室集中上班,而改为居家办公,用视频设备完成信息沟通、文案工作和决策过程;线下的餐饮业关门了,但线上的餐饮业如外卖仍有一定规模经营着;网下的金融交易量大量下跌了,但网上的金融交易有不少增长;等等。中国经济在2020年第一季度的一些数据显示,在疫情期间,智能制造、无人配送、在线消费、医疗健康等产业都有一定程度的增长。
这种在疫情期间仍然保持增长的产业与新业态的一个普遍特点,就是“社会距离”或“无人”,又称为“无接触”。即在生产过程或消费过程中,最大可能保持人与人之间的无接触,或者至少保持一定的社会距离。
初一看,这些产业特点似乎是疫情逼出来的临时措施,是非常态。似乎新冠肺炎疫情结束后,我们还会回到人与人密切接触的工地生活、校园生活、机构生活和公司上班生活。人们总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密切接触的经济生活才是常态。但是,在这次疫情以前,“无接触”的电报、电话、电视走进人类生活已有一个多世纪了,事实上,这些分明就是“线上生活”“线上经济”。再往前追溯,人类的“无接触经济”或“无接触生活”实际上从发明文字起就开始了,书信就是无接触沟通。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不照样可以通过寥寥数笔,架起云上的情感世界吗?因此,人类的社会联系实际上在几千年前就存在“无接触”的方式了。
细想一下,我们学过的课程,有多少是通过网络、视频实现的呢?我们现在获取信息的渠道,还主要依靠开会、听文件传达,或者面对面口口相传吗?恐怕连纸媒体都已经不是我们日常获取信息的主要渠道了。“无接触”方式已经全面地进入我们的学习、社交、生产、交易,甚至政治生活。师生们偏好面对面交流,认为视频上课没有面对面交流来得深入,那就需要进一步改善视频设备的质量,想法让视频设备做得与当面授课的效果一样。现在恐怕在工作过程中大部分时间是处于“无接触”状态的。因此,就算是疫情过去了,我们仍然会继续向“有距离”“无接触”的方向发展。
这不是说要完全取消“接触经济”。人与自己的亲人一定会保持亲密接触的。但终其一生,一个人的亲人和亲密好友也就那么一个小圈子。就算是这个亲密圈内的关系,也会随着成长而走向“无接触”化。至于一个人的社会关系、日常交往和事业关系、生产过程和经济金融交易关系,实际上是大量通过“无接触”方式实现的。当然,面对面接触方式还是需要的,可是使用接触方式的频率会减少,这只会提高“接触”方式的效率和价值。
现代“无接触”经济形态首先出现在军队里。马克思曾经说过:“军队在经济的发展中起着重要的作用。例如,薪金最初就完全是在古代的军队中发展起来的。……大规模运用机器也是在军队里首先开始的。……部门内部的分工也是在军队里首先实行的。此外,军队的历史非常明显地概括了市民社会的全部历史。”以“无接触”方式为主来完成一项工程、战略,或组织一个项目,这在军队和战争里早就悄然发生了。人类文明越原始,则交往和征服便越是要依靠面对面的接触式的征战,以百万、千万计的死亡人数为代价来实现战争意图。这种“接触式”的征服方式,在第二次世界大战达到顶峰,物极必反,它终于被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的原子弹爆炸这种残酷方式挤出了历史舞台。近半个世纪以来,随着现代电子通信设备最早应用于军队,电子战在相当程度上已经以“无接触”方式取代了“接触式”的战争,实现了“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境界。这里不说战争的正义性与否,只是探讨战争方式,上世纪90年代以来,美国的海湾战争,新世纪初美国对伊拉克的战争,美国在阿富汗的反恐战争,战争的主要方式都是“无接触式”的。现在,俄罗斯和中国的反恐战,战争的主要方式也都是“无接触式”的,“接触式”的战争就主要变成特种部队的小规模的精准打击了。无人飞机的频频使用,甚至发展到无人战舰,使战争的“无接触”程度大大提高了。与战争的“无接触”化发展程度相适应,各国军队规模也大大裁减了,依次走上了“精兵强军”的道路。
军队的这种向“无接触”方式转变的趋势后来就逐渐地影响到民间经济、文化和政治过程。百万民众上街游行的方式已经非常罕见了,大众政治过程越来越多地通过网络方式来实现了。应该说,这是人类文明的一个巨大进步!
在经济生活中,在生产、交易过程中,由人工智能、机器学习为代表的“无接触经济”生产力应运而生,经济学家正在研究自动化后人工成本在新价值里比率下降的问题。就在这个时刻,新冠肺炎疫情发生了。疫情将人类逼回到家里,让大家主要在网上生活,从而深刻感受到5G、人工智能和数据基础设施对于“无接触经济”的重要性。
面对疫情,政府应实施救助政策,帮助企业在疫情下能够生存下来,同时亟需启动内需来加以抵御外来的经济衰退压力
政府要为抵御疫情对经济的破坏,为恢复和发展经济,让经济回归到常态上来而出手。
首先,在金融政策方面,为了减缓疫情期间金融市场的波动,应该释放足够的流动性,最大限度地防止由于企业和金融机构的流动性短缺所产生的流动性陷阱。保障流动性链条的正常运转,其实就是维持现有的财产契约关系,维持现存的财富关系,防止流动性断裂所产生的财富效应导致社会财富归零。其次,在财政政策方面,政府应适当补助企业,承担企业为工人隔离而付出的社会成本部分。因为企业在工人隔离期间所支付的工资,实质是企业(无论是国有企业还是民营企业)为维护社会稳定所付出的成本。政府在疫情期间对企业的减税可能不会起到多少刺激经济的作用,因为许多企业在疫情期间本来就没有现金流收入,也无须缴纳税收。但是,如果政府暂时减免企业的社会保障税,如企业的养老金缴纳,则相当于减少了企业的固定成本,会有利于降低企业的死亡率。最后,在收入政策方面,政府可以考虑直接给居民发放救济金,尤其是向城乡孤儿、孤寡(独居、留守)老人、重病重残人员发放现金,以直接刺激消费需求。
以上这些政策,实质上属于政府救助政策,其目的在于帮助企业在疫情下能够生存下来,但是,这些政策手段还远远不够。从救助企业、恢复经济的角度说,就算我们能够帮助国内企业恢复到疫情前的生产能力,但是世界性的疫情会导致外需下降和外国生产链的供应中断,因此,我们亟需启动内需来加以抵御外来的经济衰退压力。
第一,政府通过启动基础设施投资的方式来增加内需,保持经济稳定和增长,以防止疫情引发的经济衰退。评估疫情对于不同产业的影响后发现,第二产业受到的伤害是既有需求侧,又有供给侧,原本来自于国外的订单没有了,这是属于需求侧的冲击;原本来自于国外的中间品和主要配件的供货由于疫情而中断了,这是对供给侧的冲击。第三产业也由于疫情而造成了增加值大幅下降,尽管2020年第一季度第三产业增加值下降幅度没有第二产业大,但由于第三产业增加值已经占到我国GDP的一半以上,因此,其实疫情对第三产业的伤害对于中国经济的影响是比较大的,并且第三产业受到的影响主要在需求方,没有消费了,店铺只好关闭。因此,综合起来看,疫情的冲击,需求侧的冲击是主要的。而且无论是供给方面的冲击还是需求方面的冲击,都会让工人失业。为了让失业的工人重新就业,就需要由政府启动基础设施建设项目。
第二,要向新型的“无接触经济”转变,以“新基建”为主做投资。首先,我们需要评估过去7-8年所做的基础设施投资效果如何?还有什么缺口?其次,应该向这次疫情暴露出来的基础设施薄弱环节投资。比如,公共卫生设施,医院内部的设备和安全设施,全国的公共卫生网络建设,等等,可能都需要补充和完善。还有教育的基础设施投资,这方面一直被忽视了。我们的大学一直以来就是本科生规模很大,但是在学生的学习条件、生活条件以及教学、科研条件方面差异太大,有很大的改善潜力,可以在此次基础设施投资安排中加以规划。再次,应该说,中国的城市化进程还未完成,城市基础设施建设一定还有投资空间。最后,我们的确要注意,基础设施投资主要是为了提高我国的全要素生产率,让我国在长远发展战略的供给能力上有智能基地,有人才基础,有创新基地。因此,我们应该向“无接触经济”所需要的5G、人工智能和数据基础设施的方向来做投资。比如,中国在通讯、智能卡、计算机、导航、消费电子等五个领域的企业在增加,这方面的销售额也在提高,但是目前中国还不是世界芯片领域的领头羊。这个当然是企业要做的事,政府做不了芯片技术。但是政府可以研究如何在基础设施建设上加大对于企业的支持,将地区的基础设施建设向智能化、数据化发展。
第三,今后的城市基础设施建设要立足于朝“无接触经济”发展需要来铺设网络。首先,我们要看到,在这次疫情后可能有的国家会把海外生产基地迁回本国,但是也会有国际产业领头羊看到中国抵御疫情的能力,看到中国的城市安全性好,重新把生产基地放到中国来。这样,疫情实质上带来世界经济网络、生产网络更新的机会。这是一场新的国际竞争,也是一次新的国际合作的机会,只是在竞争和合作中加上了健康的要素砝码。你必须战胜疫情,能够免除疫情,保证生产过程不被中断,才能得到国际合作伙伴。其次,在过去的7-8年里,我们公布了几十个自由贸易区,更重要的是要把这些自贸区做实,让更多的外企和民企能够汇入全球的经济网络里去。再次,疫情后,全球金融市场上的投资者和企业界对于全球风险分布会进行重新评估,我们要想维护好城市环境安全和资产安全,让城市的产业在全球物流系统里成为一个安全岛,让以城市为节点而辐射出去的网络线的通勤都畅通无阻,让在城市里上市的资产具有国际竞争力,就需要全球金融部门之间的竞争和合作,我国要想建设全球金融中心,就需要有新的设计,我国只有把基础设施按新的产业和金融发展标准做好了,才能迎来新的国际资本流入。最后,“无接触经济”的重头戏是接触处以外、接触点以外的网络铺设,只有市场网络按智能标准建成了,各个经济体之间才能实现无缝对接,自动对接,才能免除人与人之间的接触。
原文责编/谢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