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明朝建立了完善的监察制度与组织机构,并由此形成了一个十分独特的言官群体。明代言官的弹劾进谏空前激烈,对于宦官权臣的奸佞妄为和皇帝有违祖制道统的行为,众多言官言辞激烈、毫不留情地集体跪谏、持续极谏,甚至以批评皇帝为荣,有的还因此得到“清流”的美名。
【关键词】明史 言官 监察制度 【中图分类号】K24 【文献标识码】A
在明朝历史中,多次出现言官集体跪谏、持续极谏的惊心动魄场面
明代的言官分为都察院(监察御史)和六科(给事中)两个系统,它们各自独立,也互相监督。由于两个系统的官员均以言论为其要责,所以又被称为“言官”。明代言官的官秩不高,但身份独特。在明朝历史上出现了看似矛盾却又真实存在的一幕:一方面是明代君权较前代高度集中,皇帝对大臣握有生杀予夺之权,其对官员颇具羞辱意味的廷杖制度达至登峰造极的地步,有明一代因冒犯“龙颜”而被廷杖致残甚至殒命的官员累累相属。另一方面,明代官员——特别是言官的弹劾进谏却又是空前激烈,对于宦官权臣的奸佞妄为和皇帝有违祖制道统的行为,更是出现了众多言官不畏强权、前仆后继的拼死抗争,对明代的朝廷政治影响至深。
就明代言官的进谏及其影响而言,它有一个发展的过程。从明太祖洪武年间到英宗正统年间,言官的进谏基本围绕加强皇权、劝谏君主、维护民生而展开。这一时期,前有明太祖、明成祖这样强势勤政的皇帝,官员一般不太敢逾越雷池违法作奸,后有仁宗、宣宗和英宗前期“三杨辅政”的温和治理,政治相对开明。因此,这一时期的言官上疏一般能被皇帝接受,能起到相应的监督纠劾作用,言官与皇帝、朝臣之间没有大的激烈冲突。英宗之后,朝政变化频仍,乱象迭出,言官的进谏日趋激烈,主要分为三大类型:一是与宦官乱政的抗争,如宪宗朝揭露汪直,武宗朝抵制刘瑾,熹宗朝与魏忠贤的斗争。二是弹劾朝臣官员的不法行为,弹劾对象既有当朝权臣,如世宗朝的严嵩,神宗朝的张居正,崇祯朝的温体仁、周延儒,也有地方、六部各级官员的不法行为。第三类则是针对皇帝的进谏。有针对君德缺失与朝廷政策的,如谏武宗荒淫,世宗崇道,神宗懒政及其矿监税吏的毒虐天下;有谏皇帝不合道统祖制的,如嘉靖朝的“大礼议”之争,万历朝的“立国本”之争。其中,不畏死难、前赴后继地进言,多出现在与宦官的抗争中;集体跪谏、持续极谏多出现于与君主的冲突及对权臣的弹劾中。在这些抗议弹劾活动中,众多的言官不畏强权,不惧君威,体现了其忠于职守、刚直不阿的职业素养。
明代言官敢于直言犯谏,甚至不惜性命顽强“死谏”,有诸多影响因素
就官员的职责所当而言,明代言官与普通的官员有所不同。普通官员可以凭“在其位,谋其政”的责任心来弹劾劝谏,若不愿为之还可退而明哲保身。而言官则不同,明代监察机构比前代地位更高,监察权的独立性更强,都御史的权力比前代御史也更大。“职专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被视为天子的耳目风纪之司。具体地说,凡是“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官员贪腐、破坏风纪、心术不正、扰乱朝政、徇私枉法等诸种不法行为,皆属弹劾之列,甚至还参与考察官员、会审大案要案。六科则主掌规谏君主,“补阙、拾遗、稽察六部百司之事”。这一制度规定要求言官“凡政事得失,军民利病,皆得直言无避”。由此,谏诤封驳、纠举百官,不仅仅是言官的权利,更是他们的义务。到了明代中后期,甚至皇帝本人也往往成为他们批评的对象。言官若见违规而不察纠,即属失职。
明代在言官的选拔上,一直秉承“内存忠厚之心”“外振正直之气”“必国而忘家,忠而忘身之士,方可任之”的要求。言官的年龄大多在三十岁至五十岁之间,年轻气盛,官场关系简单,顾虑较少,“官轻则爱惜身家之念轻,而权重则整饬吏治之威重”。这些基本素质使得众多言官能够做到秉公直言,履行监督职责。而且,按明代规定,如果规谏或弹劾成功,可以很快获得重用,提高升迁速度。特别是隆庆、万历时,言官升迁已多有破格之例,这种激励政策也极大地调动了言官直言敢谏的积极性。此外,明代还有一个比较特殊的现象,那就是朝廷局势变动很快,因直言而受到贬斥打击的官员,有些会很快平反,声望反而更高。特别是对于前朝被贬官员,后继的君主也会加以进用。这就使得很多言官相信,即使现在蒙冤受屈,日后终有出头之日,这样他们在行使职责时,便能做到以国家社稷为己任,勇于直言。
言官们进言所面对的是乾纲独断的皇帝,权柄朝野的大臣,掌执东西厂、可以操控他们生死的宦官,每一次的进言弹劾都有极大的风险,有明一代,因进谏、弹劾而遭报复贬斥甚至付出生命的言官不计其数。但即便如此,仍有诸多的言官知难而进,这与中国古代官员道高于君的精神信仰不无关联。在对官员的训诫培养方面,秉承儒家传统的官员们都被赋予一种“道高于君”“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精神信仰。言官们往往以“国而忘家,忠而忘身”“文死谏,武死战”而自勉,“忠臣不避重诛”是他们的信念,即便言出祸随,也决不退缩。这种对道统正义的信仰,对卫道信念的坚持,表现在他们与宦官专权进行的前仆后继的殊死搏斗中,也表现在对君主荒芜朝政、权臣祸乱朝纲的毫不畏惧的进谏弹劾中。
武宗时期,面对刘瑾以“站皇帝”自居的嚣张行为,南京御史蒋钦,上疏后被捕入狱,并被处以廷杖之刑。但他宁死不屈,在受廷杖后第三天,仍在狱中上疏弹劾刘瑾乃“悖逆之徒,蠹国之贼”,请求武宗“急诛瑾以谢天下”。结果又被责杖三十,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他仍不屈服,在狱中再次上疏,又复杖三十,“杖后三日,卒于狱”。但这并没有令言官们却步,其他的京师给事中及地方御史纷纷上奏纠劾,即使身陷囹圄,仍然不屈不挠。刘瑾最终被诛,言官们坚持不懈上疏弹劾功不可没。
晚明时期人文主义思想日渐兴起,社会风气日趋开放,更有李贽“异端”思想的出现、“西学东渐”之风的盛行。与之相伴而生的,是官场的等级权威、君权至上的观念受到挑战,社会舆论对于传统的批判,对于时政的批评,逐渐从官场扩展至民间,社会自下而上地出现了“非君议政”的“僭越”思潮。这种变化在嘉靖时期已有所显现。嘉靖后期,有一个影响很大的谏诤事件,这便是著名的“海瑞棺谏”。海瑞性格刚直,坚持奉公执法,廉洁自律,是有明一代著名的“清官”。嘉靖四十三年,海瑞升任户部主事,针对明世宗“享国日久,不视朝,深居西苑,专意斋醮”的荒唐行为,毫不留情地上《治安疏》进谏批评。疏中借民间所言“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痛斥嘉靖是一个残忍自私、虚伪苛责的君主,并直言“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内外臣工之所知也”,其言辞之激烈实为罕见。这样的奏折自然令世宗龙颜大怒,他将奏章怒掷于地,令左右将海瑞擒拿待诛。当时旁边有一个宦官告诉世宗,这个海瑞素有痴名,向来无惧生死。他前来上疏时,自知会触怒皇帝,已然自备棺材,静候责罚。世宗听罢,想想也无法与这种“痴人”一般见识,最终只好赦免了海瑞的死罪。
世宗此时之所以放过海瑞,主要是迫于其时明代社会“道统”舆论的压力。明后期,儒家所提倡的道统影响日益扩大,“仁义、礼治”被奉为君主统治的道德圭臬,掌权的士大夫都以道统自居,海瑞更被视为道统的象征和代表,民间百姓尤是赞美海瑞的清官形象。在这种情况下,世宗面对社会道统的压力,也不得不让步。这一变化到了万历时期更是明显。纵观万历时期的朝廷政治,明政府的许多决策并非由皇帝一人决定,而是通过皇帝并不参加的“廷议”集体决定的,这也是朝政氛围日趋宽松的重要标志。在朝臣的进言方面,万历时期的官员上疏,言辞较之嘉靖时更加严厉。如万历十七年,大理寺左评事雒于仁所上的《酒色财气四箴疏》中,直斥万历皇帝嗜酒、贪财、恋色、尚气,其言语之激烈,比海瑞骂明世宗嘉靖皇帝的《治安疏》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即便如此,神宗也没有治雒于仁死罪,他只是对雒等人贬斥罢官,并消极地将奏疏留中(无限期扣押不予处理),由此开启了明代大臣奏疏留中的先例。万历朝兴起的言官对皇帝劝谏、批评的诸多风潮,与政治氛围不无关联,既然进谏不再有性命之忧,言官进言便日甚一日,甚至形成一种风气,官员以批皇帝(批鳞)为荣,有的还因此得到“清流”的美名。再加上明代言官还可以适当地“风闻奏事”,由此也助长了标新立异、出人头地、为弹劾而弹劾的沽名钓誉的风气。
言官进谏走向另一个极端,给晚明政治带来非常严重的负面影响
皇权至上,言官生死荣辱系于君主之恩威。明代的言官制度是皇帝为监察掌控百官而设,而不是为制约皇权而设。在制度层面上,皇权不受法律约束。因此,言官弹劾、进谏的结果最终要取决于皇帝的态度,皇帝对言官进言的取舍有最终决定权。兹以明代嘉靖时的“大礼议”之争为例。“大礼议”之争是明世宗继位后与大臣们第一个激烈的冲突。按世宗的父亲是宪宗的第四子,祖母是邵贵妃,由此,世宗是作为庶出王子的后代入继帝位。依当时的承继传统,世宗应作为孝宗的过继儿子继承皇位,以孝宗为父,张太后为母,而以他自己的生身父母为皇叔父母。但世宗坚持不接受这样的安排,为此君臣僵持,各不相让,最终演变成震惊朝野的左顺门事件。嘉靖三年七月的一天,大约有朝臣二百多人,跪伏左顺门哭喊,“声震阙廷”,请求世宗接受劝谏。这期间世宗数次命司礼太监传旨劝退,众臣仍跪伏不起。最后世宗恼羞成怒,下令严惩跪伏者入狱。当时各部官员中,四品以上者夺去俸禄,五品以下者杖之,先后共有一百八十余人惨遭廷杖,内中言官达数十人。
左顺门事件是“大礼议”之争的转折点,经过这场风波,世宗对言官的厌烦情绪日增:“厌薄言官,废黜相继”,而众臣的士气也大受打击,“纳谏之风微矣”。由此可以看到,言官的劝谏效果,最终还要取决于君主自身的素质和纳谏的态度,超出君主所能忍受的程度,便会被漠视。即便像“大礼议”这样涉及承继传统规则的大事,若皇帝拒不接受,言官也无可奈何。
言官群体良莠不齐,明代后期部分言官卷入门户之争,“敢言”异化,加剧晚明朝政乱象。明代士风在万历时期有一个很大的变化,便是门户之争日趋激烈。而在制度设计层面,言官实际上被置于一个“精心设计的使猜疑和告发的矛盾倾向增加到最大程度的官僚结构中”,科道互纠的制度设计更是加剧了这种门户之争,官员站队现象日甚,言官进言也从以往的“以事论彼此”而慢慢演变成“以彼此论事”,朝政言路风气大变,言官进言所应有的公正性因为门户之争而消磨殆尽。最直观的,莫过于张居正身后朝廷上下对他的清算。张生前权重朝野,言官谄媚承望者甚众。张去世后,部分言官察言观色,敏锐地觉察到神宗对张居正的不满,便不失时机地上疏弹劾,攻击张居正,特别是当年被张打压过的人,甚至不惜颠倒黑白,构拟陷害。而面对谗说肆行、是非不分的局面,品秩较高的朝臣因惧被指摘有朋党、阻塞言路之嫌,也不敢出头阻止。这给晚明政治带来了非常严重的负面影响。到天启至崇祯年间,东林与阉党之间的斗争血雨腥风,水火不容。言官也严重分化,有些言官不畏强权,与阉党殊死抗争,有些言官便投靠奸臣权阉,党同伐异,便己肥家,成为党争的重要推手,加剧了晚明朝政乱象。
(作者为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
【参考文献】
①[清]张廷玉:《明史》,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
责编/赵橙涔 美编/杨玲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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