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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哲学的理论探索对新文科建设的启示

对当代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来说,当前最热的关键词之一无疑是“新文科建设”。党的十九届五中全会明确提出“建设高质量教育体系”后,教育部新文科建设工作组在2020年11月主办的新文科建设工作会议上发布了《新文科建设宣言》,号召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者面对新的时代背景和挑战,转换文科研究和学科发展范式,创新文科的知识和思想生产方式。在此背景下,我们有必要重温马克思的哲学探索和理论创新方式,这对中国的新文科建设将提供重要启示。

1.在与哲学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开放对话中拓展理论视野

在当前关于新文科建设的讨论中,人们形成了一个基本共识,那就是打破学科之间僵化的壁垒,在跨学科的融合中拓展学科发展的视野和空间,是新文科建设的重要途径之一。回顾马克思哲学的理论创造过程,可以发现,在这方面,马克思为我们树立了光辉典范。

研读马克思哲学的经典文献,我们找不到以往哲学那样由“纯粹”的哲学范畴所建构的巍峨体系,找不到以往用抽象的哲学话语表达的哲学文本,相反,我们看到的是马克思的哲学思想与政治经济学、人类学、政治学、历史学、文学以及自然科学等广泛而深层的互动和交汇。可以说,在与哲学社会科学各学科的批判性对话中锻造自己的思想武器,从自然科学的发展中吸取理论营养,构成马克思哲学重要的工作方式。

与古典政治经济学展开的批判性对话,是马克思形成和丰富其哲学思想的重要思想动力。马克思曾说:“法的关系正像国家的形式一样,既不能从它们本身来理解,也不能从所谓人类精神的一般发展来理解,相反,它们根源于物质的生活关系,这种物质的生活关系的总和,黑格尔按照18世纪的英国人和法国人的先例,概括为‘市民社会’,而对市民社会的解剖应该到政治经济学中去寻求。”正是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马克思形成了对资本主义社会本质的深刻认识,奠定和丰富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

马克思哲学与人类学、历史学、政治学等哲学社会科学各个学科的深层次汇通,构成其理论研究的重要内容。人们普遍承认,他晚年的《人类学笔记》和《历史学笔记》是历史唯物主义学说的重要组成部分。马克思的哲学思考与文学也有着十分紧密的关系,在其理论生涯中,文学始终是其把握时代本质、激发理论思考、表述理论观点的重要资源,英国学者柏拉威尔在《马克思和世界文学》一书中指出,从马克思青年时代开始,“文学成了他有力的战斗武器;随着他自己的世界观逐渐从早期黑格尔和费尔巴哈混合物中演变出来,他就开始借助文学来证实和提出他的新观点……晚年的马克思则经常从文学作品中寻找精神上的支持、游戏的材料、论点的弹药。他精通古典文学,从中世纪到歌德时代的德国文学,但丁、波雅多、塔索、塞万提斯、莎士比亚的作品,十八和十九世纪的法国和英国的散文小说;任何当代诗歌,凡是能够有助于破坏传统权威和引起对未来社会正义希望的……他无不感到兴趣”。

对自然科学前沿发展的密切关注和重视,贯穿马克思整个的理论生涯,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任何一门理论科学中的每一个新发现,即使它的实际应用甚至还无法预见,都使马克思由衷喜悦,但是当有了立即会对工业对一般历史发展产生革命影响的发现的时候,他的喜悦就完全不同了。”与自然科学的结盟既是马克思哲学的重要理论观点,也是其理论探索过程的亲身实践。

可见,马克思哲学完全突破了学科体制所划定的学科之间的固定界限和藩篱。它自觉地抛弃了旧哲学试图成为凌驾于具体学科之上的绝对真理的幻觉,使哲学在与人类文化丰富维度的互动沟通关系中,获得了广阔的学术和思想空间。这是哲学观念的重大变革,也是理论工作和创造方式的重大变革。

2.在对具体学科成果的前提批判中实现理论创新

“新文科”之“新”,是“创新”之“新”,这是新文科建设的核心和灵魂。上述马克思哲学与哲学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关系,是一种既“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的关系,它为马克思深化理论思考、实现理论创新提供了重要的生长点。今天的新文科建设同样可以从中获得重要启迪。

“入乎其内”意味着,马克思对于哲学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思想成果有着深入理解和把握。“出乎其外”则表明,马克思并没有把它们视为理所当然的现成“真理”予以接受,而是通过对它们进行深入批判,揭示其理论原则、思维方式等的内在矛盾和深层局限,并通过理论原则、思维方式和价值规范基础的创新,实现对它们的内在超越,在此过程中,马克思形成了属于自己的独创性理论纲领,推动了哲学史上伟大的理论变革。

如前所述,马克思哲学充分吸收了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思想养分。但同时,马克思对它视为无条件的理论前提进行了深刻批判。马克思指出:“国民经济学从私有财产的事实出发。它没有给我们说明这个事实。它把私有财产在现实中所经历的物质过程,放进一般的、抽象的公式,然后把这些公式当作规律。它不理解这些规律,就是说,它没有指明这些规律是怎样从私有财产的本质中产生出来的。”把私有财产及其所代表的资本主义社会关系当作神圣的天经地义的教义,这构成古典政治经济学无法突破的根本限度。马克思消解了这一构成古典政治经济学基石的前提预设,以“人类社会”或“社会化的人类”作为全新的理论原则,实现了对政治经济学范式的更新和转换,正是在此意义上,马克思把自己最伟大的著作《资本论》的副标题命名为“政治经济学批判”。

马克思哲学的这种理论自觉同样体现在它与其他哲学社会科学的关系中。例如,面对近代自由主义的政治思想成果,马克思一方面承认它们是“与封建主义相对立的资本主义法权观念的经典表达”并给予高度重视,但另一方面,对于被其绝对化和神圣化的“自由”价值,马克思通过前提性批判,洞察到“自由主义的词句是资产阶级现实利益的唯心表达”,其实质是把“资产者变为神圣的自由主义者”,基于此,马克思揭示了这种自由观的外在性和形式性,并以“自由个性”与“自由人的联合体”为核心的自由观实现了对它的内在超越。再如,面向西方近代人类学和民族学研究的重要思想成果,马克思在深入研究的同时,对于它们所包含的西方文明中心主义等狭隘性思想倾向进行深入反思,并在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上,以“世界历史”的眼光实现了对它们的重构。又如,针对空想社会主义的思想成果,马克思充分肯定它们在批判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层面的深刻洞见,但对于它们的历史哲学和价值观前提,马克思进行了深刻反思,并以新的历史观和价值哲学为基础,实现了社会主义从空想向科学的根本转换。

在马克思哲学与自然科学的关系中,这种态度也得到了鲜明体现。马克思主张哲学向自然科学学习。但另一方面,他反对把自然科学置于人类历史之外,而是要求从“自然科学”与“人的科学”的内在统一中理解自然科学的性质和功能:“历史本身是自然史的即自然界生成为人这一过程的一个现实部分。自然科学往后将包括关于人的科学,正像关于人的科学包括自然科学一样:这将是一门科学。”以这种统一为基础,马克思超越了抽象的自然科学的唯物主义立场,实现了对自然科学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解。

马克思对哲学社会科学、自然科学的理论前提批判,为实现理论创新提供了重要的生长点。在今天提出并讨论新文科建设的过程中,许多人强调学科交叉融合的重要性,马克思哲学的工作方式启示我们:这种交叉融合不应停留于表层的、形式性的“跨学科研究”,而必须深入到对它们的内在反思和批判中,开辟新的思想境界、奠定新的理论原则和生成新的哲学思想。

3.在对社会历史现实的深度反思中把握时代精神

面对巨变的当代世界,回应影响人们精神生活和现实生存的重大理论和实践课题,把握当代社会的深层本质,这是新文科建设的重要目标。上述马克思哲学对哲学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开放态度,根源于马克思对社会历史现实的关切。如果说哲学社会科学、自然科学是马克思哲学所面向的学术和理论“文本”,那么,社会历史现实则构成马克思哲学更为本源的“现实生活文本”。借用马克思本人的概括,可把前者称为“副本”,把后者称为“原本”。对社会历史现实这一“原本”的深层反思,是马克思对哲学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进行前提批判的根据和基础,也是马克思哲学最为根本的问题意识和理论关怀。正是在此过程中,马克思哲学得以捕捉和切中时代精神,成为我们时代“不可超越的哲学”。在此方面,马克思所确立的典范对于今天的新文科建设具有特殊重要的启示意义。

对社会历史现实的深切反思,基于马克思对哲学与现实生活关系的深刻理解。马克思这样批评以往的哲学:“哲学,尤其是德国哲学,喜欢幽静孤寂、闭关自守并醉心于淡漠的自我直观。”与此不同,马克思明确说道,“德国哲学从天国降到人间;和它完全相反,这里我们是从人间升到天国……我们的出发点是从事实际活动的人,而且从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中还可以描绘出这一生活过程在意识形态上的反射和反响的发展”,因此,哲学必须从对社会历史现实的自觉反省中获得真实的主题和内容。

对社会历史现实的深入反省,意味着哲学必须超越对社会事实的现象描述,把握时代最深层的内在矛盾及其运动。与那种把资本主义社会视为“历史终结”的永恒存在观点不同,马克思对资本逻辑的固有矛盾及其运动进行了透彻分析,揭示了“在资产阶级社会里,资本具有独立性和个性,而活动着的个人却没有独立性和个性”这一深层悖论。这使得马克思成为现代社会最为杰出的诊断者和病理学家。对此,有学者作出了这样中肯的评价: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内在矛盾的分析“是我们有记录以来最不寻常、最富启发性的智力洞察行为……这种洞察力是独一无二的,而且,我认为,它是马克思主义最出色、影响力最持久的成就”。

对社会历史现实的深入反省,意味着哲学必须进行对人现实生存命运的深刻忧思和理解。马克思对资本逻辑固有矛盾及其运动的分析,同时也是对现代人生存命运的深刻揭示。马克思击碎了关于资本主义“理性王国”的天真信念,发现了在社会中“被奴役、被排斥和被侮辱”的无产阶级。无产阶级的非人化命运,体现了现代社会最根本的悖谬和困境,因此,无产阶级的命运及其解放,构成了马克思哲学最为深沉的关怀。马克思哲学对现代人的生存命运的强烈关注和自觉揭示,有力地促进了现代人的自我理解,构成其哲学中最动人的篇章。

对社会历史现实的深入反省,也必然意味着哲学对人类社会和文明未来的不竭探索。超越资本逻辑的内在矛盾和悖论,克服“抽象对人的统治”,寻求一种更符合人生发展需要的生活景象,是马克思最为深层的价值关怀。马克思以对人与社会历史发展的自觉理解为基础,揭示了人类的光明未来须消灭与人的生命发展不相适应的社会关系,建立一种使人的“自由个性”得到充分发展、以“自由人的联合”为根本旨趣的新型社会关系,在此条件下,人将以一种全面的方式,也就是说,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今天,马克思哲学所确立的这一价值理想仍然是引导人们反思现代社会、追求美好生活的不可替代的思想资源。

对现代社会内在矛盾运动的深刻分析、对人现实生存命运的深切忧思和理解、对人类社会和文明未来的不竭探索,所有这些维度的内在统一,使得马克思哲学真正成了“思想中把握的时代”。这启示我们:今天的新文科建设,同样需要在对社会历史现实的深度反省中,彰显这些重要维度。只有这样,体现时代精神的理论创新才会真正成为可能。

(作者:贺来,系吉林大学哲学基础理论研究中心暨哲学社会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赵光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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