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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中国网络文艺的三维探析

自1994年我国与世界互联网全面接驳以来,我国文艺发展插上了网络科技与社交媒体之双翼,网络文艺像“小鸟在每个枝丫上跳跃鸣叫”,于幽微处推动个体化、小众化、个性化、自主化的自媒体作品问世;像“雄鹰从高空翱翔俯视”,从宏观上促进其与媒体全程化、全息化、全员化、全效化的融合进程。可以说,从网络文学至网络视频,当前网络文艺蓬勃发展已然成为富有鲜明时代特色的文化景观。

“经权”之间:网络文艺创作的观念与旨趣

近年来,插上互联网与社交媒体翅膀的网络文艺作品日渐繁荣发展,呈现出四类主要形态。

一是文字类网络文艺,包括网络小说、网络诗歌等在内的网络文学类型。它从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人们的阅读习惯,即从纸媒书本阅读过渡到互联网多屏阅读,构成了新的阅读方式。比如《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大汉情缘云中歌》《秦时明月》《芈月传》等网络热门小说,成为网络IP影视改编的宠儿,在资本推波助澜下往往还未进行史学考证与文化审视就已经转化为网络影像作品。

二是视频类网络文艺,指以网剧为代表的网络文艺形态,包括专为网络播出而创作的网剧、微电影,也包括在网络上播放的电影和电视剧,以及网络文艺的视频节目、网络广告性视频等。从网络小说IP转化来的《琅琊榜》《天盛长歌》《锦绣未央》《失宠王妃》《延禧攻略》《如懿传》等网络热播剧都是对历史文化、古典文化的网络“解构”与“重构”。

三是音频类网络文艺,指网络播放的音乐和在手机终端上播放的各种网络“说书”等音频增值服务。近年来,网络声音台的出现,让声音重新得到互联网媒介的传播支持。比如,“喜马拉雅”APP的“历史”栏目就分为正史、野史、战争、名人、中国史、世界史等板块,诸如《王立群读史记之汉武帝》《冬梅讲国史》《蒙曼细说至尊红颜》《宫里那些事儿》《中华历史典故》等充分满足了网络受众对历史、传统、古典的文化诉求,发挥了点播式、付费式广播的伴随性与选择性。

四是其他类网络文艺,指不归入上述类型,但也涉及表演、戏剧等元素的一些综艺类杂糅节目。比如,抖音、快手APP等,“网红”对人们耳熟能详的“西游”题材、“白蛇”题材、“宫斗”题材的“戏仿”也带有些许古典文化色彩,但是由于自媒体准入门槛较低,许多所谓“网红”对历史文化和古典文化缺乏认知,在艺术技法与美学品位上的缺位,导致这类作品质量良莠不齐。

在网络文艺如火如荼发展的当下,如何高度重视网络文艺安全、坚守国家文化长城,是研究当前网络文艺的重要课题。面对这一时代叩问,我们还须秉持“经权”思维,全面辩证地把握问题之枢机,即既要坚持文化自信,又要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这是网络文艺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应有的辩证法。所谓“经权”思维的“经”,是事物运行的规律和恒定的法度,“权”是规律与法度之外事物随机应变的特殊性与灵活性。具体而言,所谓网络时代文艺发展秉持之“经”,就是不论是纸质媒介时代,还是电影电视时代,抑或今日之网络媒体时代,都应认同中华民族“文化基因”,都应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进行弘扬与传承。即应当高度认同,基于不同历史时期呈现的不同成长形态,文化的成长发展所依据的文化“基因序列”具有一致性与恒定性。

在秉持“经”的原则的同时,我们还要观照网络文艺时代之“权”。自1895年《火车进站》伊始,科技快速发展使艺术传播如虎添翼跨越了时间和空间的局限,并逐渐步入机械复制时代与大众传播时代。网络的发明与普及进一步打破了世界各地的山海永隔,实现了网络世界的无远弗届。近年来,随着网络科技的突飞猛进,VR(虚拟现实)、AR(增强现实)、MR(混合现实)、AI(人工智能)等网络科技也不断丰富着文艺的表现方式,掌握网络科技,适应时代之需,是网络时代文艺发展之“权”。

“国风”之辨:网络文艺作品内容的“文化自信”品质

上述四种网络文艺形态在复兴国学语境下,在弘扬优秀传统文化方面,或多或少充斥着一种“伪国风”现象。所谓“伪国风”现象,就是在文艺创作中冠之以“国风”“古典”之名,貌似借用了历史典故、经典作品、经典人物形象等元素,实以无可考证的服装造型、无可考证的语言修辞、无可考证的历朝历代进行不知族群的“恶搞”“戏说”,油滑而不深沉,无视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历史智慧,因此这类作品基本没有历史自觉和文化自信。

譬如,一些缺乏历史根基与史学考索的网络剧,其特点是以古装造型为外壳,以“历史涂鸦”为内涵,为逃避观众的史学追问,给自己的作品冠以“无历史可考”的“架空剧”,最终沦为一场“伪国风”闹剧。这种“架空剧”有一套固有的“题材跟风”逻辑。其发展脉络以《琅琊榜》为滥觞,被誉为“良心剧”并荣获第30届中国电视剧飞天奖的网台联播剧《琅琊榜》虽然在历史事件上无从可考,但是却展现了封建制度下真实的历史现象,以绝假道本真。难能可贵的是,《琅琊榜》弱化了长期以来的“宫斗剧”“朝斗剧”之“成王败寇”的丛林法则,强调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先贤教诲。然而,恰如列宁所言,“真理向前一步就是谬误”。继《琅琊榜》之后,形形色色的东施效颦之作纷至沓来,眼花缭乱,造成了“伪国风”的大行其道。比如,某些网络剧、电视剧在情节模式上仿照了《琅琊榜》,却没有学到其叙事精粹,在叙事线索上旁支斜出,多条线索冲淡主线;在叙事节奏上拖沓冗长,戏剧冲突尾大不掉;在人物塑造上不够典型,内心冲突展现不足。更为关键的是剧中透露出对清平盛世一厢情愿的追求,以及在皇权制度下脱离历史实际的“乌托邦”幻想。

纵观近年来大量热播网剧,大都突出了玄、诞、怪、奇,在呈现上存在诸多失当之处。究其根源,一方面,网络媒介尤其是移动互联网媒介打破了时空限制,网剧的伴随性增强,却带来专注度降低。人们在空间位移与时间推移中随时中止内容接受,这与传统观剧的客厅“场域”大相径庭,时间与空间的自由化使内容接受丧失了原有客厅观剧的家庭仪式和氛围沉浸,容易造成弃剧。另一方面,网络建设在当前媒体融合进程中实现了内容呈几何级数的衍生递增,网民的选择性增强,也导致专注度下降。网剧的生死存亡常常取决于网民的一时好恶。基于此,网络剧生产往往以玄、诞、怪、奇吸引受众注意力,提升关注度,在情节设置上抬高情节密度,强化情节落差,增强情节黏度;在人物塑造上对历史真实人物增添杜撰色彩,增加感情戏码,抑或直接架空历史来创造符合现代时尚意识的人物,从而博得眼球。然而,过度以“点击率”“关注度”“粉丝量”为目标的包含网络剧在内的网络文艺创作,必然导致当前以“用户”市场思维看待一切文化问题的现象。如此一味迎合,忽视引领,势必弱化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深度剖析和对其精华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

更为严峻的是,“伪国风”现象正在“全球化”文化竞争中加速侵蚀我们的文化“长城”。网络文艺的兴盛正在进一步印证加拿大传播学家麦克卢汉“地球村”的论点,网络文艺不仅充分体现了“媒介是人体的延伸”,更以审美意识形态沟通着地球“村民”的精神世界。然而,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文明互鉴中,我们也不能忽视文化交流背后的“媒介帝国主义”。法国前总统密特朗曾提出:“推广一种唯一的文化模式将是灾难性的。这是连极权主义制度都未能实现的事情,难道金钱原则加技术同盟就能实现吗?”遗憾的是,密特朗先生的世纪之忧正在发生。例如:某部以中华民族精神象征的长城为题的影视作品从叙事外壳到精神内核都带有强烈的“媒介帝国主义”色彩。该片采用诸多中国元素的堆砌讲述了一个好莱坞“勇斗怪兽”的故事。从学界、业界到观众,普遍诟病这部电影缺乏“长城精神”与“中国精神”深厚的底蕴,完全是“西方救世主”的形象植入。这是以“中国风”为名、兴“欧美风”之实的典型“伪国风”倾向。

清除“伪国风”现象,涤浊扬清,正本清源,势在必行。网络文艺“国风”之辨启示我们,在网络科技与传播途径日新月异的今天,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网络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仍须做足历史功课与文化功课。在“传承”与“发展”的问题中理应把握好从“两有”到“两相”继而到“两创”的逻辑演进关系。2017年1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和国务院办公厅发出的《关于实施传承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工程的意见》明确提出了“两有”“两相”与“两创”。

一方面,对传统文化要“有鉴别地对待,有扬弃地继承”。文化有先进与落后之分、野蛮与文明之别,文艺创作必须对传统文化取精去糟,去伪存真。但反观一些宫廷剧,无视“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的宫女血泪,对“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的封建嫔妃文化却透露出脉脉温情。

另一方面,对传统文化要“与当代文化相适应、与现代社会相协调”,也就是在文艺创作中对优秀传统文化的呈现应考虑到当代文化与现代社会的时代性,以艺术手法审美地实现思接千载视通万里,达成时空共鸣。例如,一些网络文艺作品落后于21世纪的人类文明进程,反封建不反皇帝,甚至追求皇权;崇尚“清官”人治,漠视法制权威;忽视人民英雄史观,信奉皇帝英雄史观;跪求“雨露均沾”的“恩典”,淡化“最是无情帝王家”的残酷。

当然,在“两有”的区别准则与“两相”的实践路径基础上,对优秀传统文化要“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这是在传承与发展路径中处理二者关系的实践准则,这对一些将经典名著改编成网络文艺作品尤为重要。编剧应当对经典名著“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有精辟见解。这里的“转化”应当是提升艺术作品的艺术性,应当顺应观众鉴赏水平的提高、顺应艺术传播的媒介特征;这里的“发展”应当是先进战胜落后,文明战胜野蛮,雅致战胜庸俗。

“铸魂”之路:网络文艺呈现形式上应当具有中华美学精神

守正创新是网络文艺培根铸魂的根本之路,这首先表现在网络文艺呈现形式上应当弘扬独具民族特色的中华美学精神。中华美学精神有哪些内涵?仲呈祥先生作了高度概括,他说:“中华美学思想、理论和精神具有极其鲜明的民族思维和民族学理标识,概括起来,主要是更重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和谐包容理念、既入世又出世的人间情怀和营造意象的诗性写意品格。”实际上,仲呈祥先生是从宇宙观、社会观、文艺观等三个层面将中华美学精神置于人类思之能及的宏大视野中去考察。

在网络文艺呈现形式上体现中华美学精神的重要任务就是营造意象的诗性写意品格。就此而言,仲呈祥先生作了深入论述,他认为,“与西方古典美学精神重写实不同,中华美学精神重写意。‘美在意象’,是中华美学精神的真谛。中国国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中国戏曲‘以歌舞演故事’,以虚代实,程式化,营造意境,都旨在追求诗性品格和超越精神”。的确,当下一些网络文艺的视频节目在营造意境方面可以说丧失了中华民族千百年来的传者与受者之间达成的“审美约定”,一些所谓戏曲节目不仅恶搞戏曲内容,而且恶搞戏曲形式。比如,戏曲服装比基尼、脸谱化妆去特征、台步走位崇尚“自然”、台词对白去音乐,抛弃了“无声不歌、无动不舞”的中华戏曲表演特征。一句话,没有珍视世界上唯一幸存的古老戏剧的欣赏福分。

究其原因,似乎可以从哲理上来回答。中国哲学强调“有无相生”,而“三五步走遍天下,七八人百万雄兵”“咫尺地五湖四海,几更时万古千秋”就是体现“有无相生”“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离形得似”的中华美学精神。正如仲呈祥先生所说:“强调写意的中华美学精神孕育出包括情、趣、境、气、韵、味、品等一系列具有民族学理特质的美学范畴。至现代宗白华先生的意境论,更是系统地把中华美学精神的这一文化基因和突出优势由直观感相到活跃生命再到最高灵境、从写实到传神再到妙悟的美感路径论述得丝丝入扣,从而达到以美境高趣来引领人格的提升和人性的化育。且看今日之西方艺术的嬗变,其间不乏受中华美学精神之写意传统的影响和启悟,足见其强大的生命力和对整个人类审美思维发展的重要影响。”当然,我们强调弘扬民族的美学呈现形式,并不是食古不化,而是要守正创新。只有守正才能创新,要守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之“正”、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创造的革命文化之“正”、中华美学精神之“正”、中华美育精神之“正”。只有守得住“正”,才能谈得上创新。当然,守正不是循规蹈矩、墨守成规,仅守正而无创新,最终也无法做到真正的守正。在守正创新的路上,要海纳百川,博采众长。哲学家张世英先生认为,不可把中西方哲学、把艺术思维与科学思维简单对立,而应以中华哲学为本,同时吸收西方哲学合理的、有用的、适合中国国情的元素,把艺术思维与科学思维结合起来,互补生辉,兼容整合。这与费孝通先生提出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观点不谋而合。同时,如果用一些所谓趋时之流与西方之见颠覆中华民族“正”的根基,颠覆中华文化基因和中华文化立场,悖离中华美学精神和美育传统,就会出现“西化”的危险。

在“美美与共”的文艺创作理念指导下,网络文艺探索中也可以问世佳作。比如,由北京卫视与爱奇艺网络平台联动播出的寻访纪实节目《上新了,故宫》就是一部守正创新之作。每期节目中,嘉宾化身为“新品开发官”,跟随故宫专家探寻故宫历史文化,并以时空穿越的方式探察历史的幽微,最后与设计领域专业人士在每期打造一个文化创意衍生品,从而在浓厚的历史文化氛围中赋予这个文化产品丰富的文化内涵。这种节目模式以“寻找”为题,实际是在“故”与“新”之间基于中国悠久的历史文化、宫廷文化、古典文化探寻守正与创新的契合点,从而让曲高和寡并藏于深宫楼阁中的经典文化以多元网络媒介的方式为国人打开一扇历史之窗,为全球受众打开一扇东方文化之窗。

新时代,网络文艺要以“培根铸魂”为宗旨,走出一条“守正创新”之路,就要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并且兼备历史眼光和世界格局。一是向古人学习。中国的网络文艺绝非历史虚无主义的文艺,亦非文化虚无主义的文艺。我们理应肩负起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忠实继承者和弘扬者的担当。二是向今人学习。文艺创作者不能只沉浸于网络虚拟世界,而要扎根现实社会生活,多向人民群众“取经”。历史已经印证,一旦离开人民的阅读、人民的收听、人民的观看,文艺作品就没有了欣赏的对象、评鉴的主体、检验的尺度。三是向世界学习。特别是在网络时代,要虚心汲取西方网络科技之长,实现中西方艺术学、美学、传播学、文化学、网络科学等人类文明硕果的共享。惟其如此,我们方能在网络“全球化”背景下建设好我国的网络文艺,坚守好中华民族的独有的精神家园与文化长城。

(作者为中国传媒大学艺术研究院教授、博导)

[责任编辑:张迪]
标签: 网络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