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文学经历了一定程度的文体融合,具体到散文,则是其叙事的不断增强,用以弥补单纯抒情的空疏之感。李修文的散文集《诗来见我》就有着强烈的叙事意识,这是为了更好地与古人对话所进行的密集文化书写。而这种书写,则以中国旧体诗词为载体。
《诗来见我》虽然有着文体融合的特征,却又不仅体现在散文的叙事手法上,它还融汇了古代的诗话和笔记。试看书中作家对一些诗人诗作的评价,比如对元稹和白居易的关系,作者说“这二人之交从未凌空蹈虚,所有献给对方的狂喜、绞痛和眼泪,都诞生和深埋在烟火、糟糠、种种欲罢不能又或画地为牢之处。”他认为李白将生前身后的全部都交付给了鹏鸟,通过这只大鹏,将孔子、八裔与万世交融在一起。此外,对于屈原、宋之问、柳宗元、罗隐、苏轼、辛弃疾、李清照等人,他也有人诗合一之论。虽不似学术研究般严密,但却是以诚唤诚,以心交心,在诗中见到了想见的古人,也见到了想见的自己。
如此密集的评点,知人论世又超脱,像极了本事诗,像极了诗品诗话,又像极了《世说新语》。因此,这部作品的文体意义,远非小说、散文两个大类所能概括。可以说,在以散文为形的前提下,李修文力图不断向内挖掘,通过内心的沟壑与脑海中的繁星,完成一种波澜不惊的、静态的文体探索。
《诗来见我》中的诗对李修文的意义,就好比科学对于众人是一种万物理论(一切事物的理论)一般,诗就是这个“痴人”的万物理论。这本书的另一个重要特征是文化,但这种“文化”,并不是盲目复古,也不似当下许多人对古诗的解读,非要用跨越时空的玄语,来作现实的鸡汤,最终落得一个心安。
李修文反其道而行之,别人以古语的幽玄来化现实的沉疴,他却以自身的仓皇去回应古诗中那些客子书生的仓皇。书中的20篇散文,主题有友情、旅途、怀古、自遣、针砭、故里、亲情、离别、饮酒等。这些主题又有一个基调——沉郁。沉郁要求不能有太多路数,也不能太浮动于尘世,最关键的,沉郁还要求虔诚。
他选择了一种颇为寂寞且危险的写法,一种有“套古”嫌疑的古典作派来作为构思的模具。他的敏感随处可得,又遍览山川有着更多的壮游经历。这就使得他常常能想到一些诗句,并且在这些诗句中藏身,等来自己的知音,再回到现实世界,以看似无奈但却坚定万分的态度来对待下一步的生活。他在古诗中寻找的,往往是遍经崎岖、方见真我的人生轨迹。
在与古人心灵的对话中,李修文用情至深,而且这种情是一种中国情愫。《诗来见我》涉及到当代散文如何处理古典文学经验的问题。它启示我们,要真正赓续中国诗歌的传统精神,还需要当代有活力的作家对于古典知识进行内化,遂心应手地应用到日常写作中来,也即通过学习古典诗歌的智慧,来寻找我们民族特有的情感表达方式。
中国的写情传统,有一种对集体的信任和维护意识,一种高洁与忠诚的超拔之气,这也就促成了个人情感的节制与突破。重要的是,正是在这种节制与突破的双重变奏之下,才出现了一些深情婉转、铿锵有力的作品。因此,适当地借鉴古人的写作机心,其实反而是从文学本体的层面学习一种似旧还新的表达方式。
李修文有这样的修养和性灵,所以他遇见古人,正如他自己所言:“我所写下的不仅是我的审美对象,更是我自身命运的一部分。”《诗来见我》中有着无奈的离别、浮世的喧哗等一系列众生皆有的困境。但是他在这种种困境中有着最好的栖居之所,那就是古典诗歌。所以当思念友人的时候,他能从元白的唱和联想到与友人的通信,从而更加领会缘分的珍贵与外物无关;当身在异乡,孤寂难言时,他又能与李商隐、罗隐、宋之问、寇准、刘禹锡、柳宗元等“命中犯驿”的人进行交谈,并且比较他们对待艰苦旅途的态度,从而找出自己的同道。诗歌给他一种特殊能力——明明认清现实,却还能在跨越古今的酬唱之中得到前行的力量。
“也许,一觉醒来,到了明早,到了真正的别离之时,我也能够像他一样,写出一首诗,再身怀着信心与作证之心,奔跑着,成为无数无名氏中间的一个。”这是在波澜涌动之后,通过与古人对话而找到的对生活的平常心。他知道,拥有这一瞬间的喘息,才是一个人存在过的最好明证。
(作者为山东大学文学院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