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春节前,井君先生到家里来看我,拿着散文集书稿让我写个序言,我很高兴地答应了。春节后,静下心来,细细品读,一下子被他那高远的审美境界所吸引,渐渐沉浸其中,流连忘返。我的思绪也被井君优美的文字拨动着,激荡着,牵引着,仿佛借了他审美意象的翅膀,穿过了窗棂,穿透了黑夜,向着深邃迷茫的宇宙深处飞扬,漫游,探寻……
“漆黑的夜是独立思想播种的田园,是自由精神飞翔的天空。漆黑的夜,没有一丝光亮,没有一点声音,星星不知哪儿去了,月亮也不知哪儿去了,就连那平时叫个不停的蛐蛐怎么也无声了呢?一切外在的东西都消失了,只有心灵和这黑夜同在。你会感觉到世界就是你周围那么大,你可以自由无碍地与世界进行直接的对话与交流。你融在黑夜中,黑夜融在你的感觉中。这无边无际的黑,遮蔽了万物之形体,遮蔽了时光之流逝,遮蔽了世俗之烦扰;这绵绵不绝的夜,让你淡忘了个体之渺小,淡忘了人生之孤寂,淡忘了生命之短暂。这世界只剩下漆黑的夜和自由的精神,自由的精神自由地飞翔于黑夜之中!”
这是《黑夜之美》一篇中的段落。这样的文字在井君这本散文集中俯拾皆是,触目生辉。这里有隽美的意象,有深邃的哲理,有淡淡的诗意,有鲜活的画面,令我不断产生向往之意。读其文,观其人,忆其事,我对井君的认识和理解更加深入了,更加确证了积淀在他生命中的精神品格、哲学素养和艺术才华。
井君是我哲学界老朋友王锐生先生的学生,20多年前他跟随王先生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读博士,完成了题为《社会发展的价值视野——社会价值论导论》的博士论文。毕业后,他虽然走过了许多工作岗位,但仍然默默地走自己的哲学道路,坚韧地进行着社会价值论理论体系的构建。我陆续看过他的一些论文和作品,觉得不取诸邻,出入自家门径,洋溢着探寻真理的热情、追求价值的情怀、崇尚正义的良知,既有深刻的理论思考,又有切实的社会眼光,还有生动鲜活的思想表达,十分难得。近些年与井君交往频繁密切,多次在一起敞开心扉、促膝长谈,我更加理解了他的精神理路和学术渊薮,也更加赞赏他的人生理想、不屈品格和自学能力。井君说,他是我的编外学生,其实,在我心目中我们早已成了真正的忘年之交。
2015年,正值寓所萧萧白杨黄叶灿灿的深秋时节,我欣然接受了井君主编的《中国文艺评论》月刊的“名家专访”。我们进行了长达三个多小时的探讨交流。我围绕着“万有相通”这个哲学架构和思想内核,比较集中地阐述了对一些重大理论和现实问题的看法。井君也从社会价值论角度提出自己的观点,思维深刻缜密,眼光独到敏锐,启我新思。后来,他满怀深情地写了一篇访后跋语,还为我作了一首小诗:“世间烟云过眼多,笔底英华成大说。万有相通融中西,空谷一兰一彭泽。”此诗将我和我夫人彭兰的名字都嵌了进去,构思精妙,词简意丰,气韵畅达,让我久久难以忘怀。
2016年初夏我95岁生日时,哲学界的朋友们为我开了个研讨会,我把井君也请来了,他做了题为“时代哲思,高远境界”的发言。他还请著名书法家言恭达先生为我写了一幅作品:“天人合一,万有相通”,我很喜欢。井君在发表这幅作品时写道:“学术与艺术相通,思想与境界相融,真理与审美相生,贯通古今,融会中西,古雅清新,自由自然,可观时代精神,可展中华审美风范。放眼未来,时光流逝,后人回眸今日之事,可为雪泥鸿爪乎?”
后来,他多次到家里来拜访我,我们畅谈学术和艺术,意态飞扬,自由自然,一谈就是半天。我和井君的交往是自然淡泊的,却让人感受到精神的自由和愉悦。回望这些交往历程,香山幽谷、未名湖畔、北沙滩边、京郊宾舍……那一段段美好的场景和时光历历在目,仿佛昨天刚刚发生一样,感到特别亲切温馨。闭目凝思,犹如看到遗失在暗夜中的几块零金碎玉,一束光打过去,像星星一样熠熠生辉。可以说,这种愉快的精神交往本身就具有丰富的审美特性。
循着我自己的精神足迹和学术逻辑,这几年我对文学艺术的兴趣越来越浓厚。我非常看重和喜欢散文,喜欢读,也喜欢写,从来没有把她当作余事。我知道,井君是一个密切关注当代社会发展重大理论和现实问题的哲学思考者,社会价值论是他精神活动的根基和主要建构方向。但同时,他还是一个具有广泛艺术爱好和很高艺术才华的创作者,散文成了他伸张自由精神的另一片天空。这一点与我多有契合之处。我刚刚写好的散文和随笔常常第一时间发给井君欣赏,他也不断发来新作让我品评。
散文审美价值很高,但真正写好很难。我十分欣赏井君的散文,常常从读他的散文中得到新的思想启迪和精神享受。井君善于在哲学思维和艺术思维之间自由转换,他的社会价值论研究和文学创作是浑融贯通、水乳交融的。他的散文不是哲学概念在文学中的机械嫁接和简单移植,也不是理论判断的通俗表达和故事演绎,而是靠想象、形象和意象说话的纯粹文学性的东西。哲学理念在他的艺术作品里如盐入水,如兰飘香,你看不到她,却能品到她的滋味和气息。这是井君不同于一般意义上学者写散文随笔的地方,也是高于一些作者在散文中生硬搬弄哲学概念和“掉书袋子”的地方。
井君的散文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具有强烈的画面感和浓郁的诗意,超拔脱俗,鲜活动人。我想,这可能与他擅长摄影、写诗有关,也可能与他曾经在康巴藏区多年工作有关。他的摄影具有独到的哲人眼光和浓厚的文人气息,渗透着深深的哲理,可以叫文人摄影。有一次,他把一幅也名为《黑夜之美》的摄影作品配了一首小诗一起送给我,顿时让我眼前一亮。那个寥廓海天、漆黑深夜中恋人相拥的画面精妙绝伦,引人无限遐想。摄影涌动着轻轻浅浅的诗意,小诗却又浮现着迷迷茫茫的画面,诗画的完美结合,把我引入了一个澄明高远的精神境界。
井君写诗,注重心灵抒发,不拘体格,不落俗套,追求少而精。除了独立的诗歌创作之外,他喜欢在散文中写诗。这些诗,随意点染,与散文意境契合无间,映射生发,像荒野中的山花一样,自然开放,自由芬芳。他还常常为别人精彩的摄影作品配诗,品格优雅,妙趣横生,大有中国文人画题跋的气韵风神。其实,在我看来,井君的每一篇散文都可以当作一首清新简约的诗来读;每一首诗背后都蕴含着更加丰富高远的文学意象,用你的想象把她开显出来,就是一篇隽永的散文、一幅动人的心灵图画。也许在井君精神的深处、心灵的底层和价值内核中,哲学、诗歌、散文、摄影是相通相融的,她们统一于井君“自由自然、思想理想”的生命追求之中。他有一首小诗,名叫《别甘孜》,简约深邃,意味无穷,可算作这方面的一个例证:“来时雪如花,去时花如雪。来去两无碍,雪落花自开。”
学术如斯,艺术如斯,生命如斯,宇宙万物亦如斯。
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