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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纽拉特的技治主义思想

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  刘永谋

【摘要】维也纳学派并非囿于象牙塔之中,而是积极参与进步的社会实践活动,纽拉特是其中的代表。作为技治主义者,他不仅提出技术治理主义的理论,还积极推行技术治理的措施。从技术治理的角度看,科学世界观和统一科学为技术治理奠定了认识论和方法论的基础,而纽拉特技治主义的最终目标是实现向实物经济和社会主义的转变,实现的手段是社会化和完全社会化。在纽拉特讨论的技术治理战略中,计划尤其是经济计划最为重要,其对计划的强调也决定了工程师以及社会科学在技术治理中的重要地位。纽拉特是逻辑实证的技治主义者的代表,其技治主义思想有区别于其他技治主义的鲜明特点,对于构建新的技术治理理论有重要价值。

【关键词】纽拉特 技术治理 技治主义 逻辑实证主义

【中图分类号】N02 【文献标识码】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22.05.008

导言:纽拉特作为技治主义者

过去20年间,随着逻辑实证主义再研究的推进,[1]研究者意识到维也纳学派的形成并非是某个统一观念支配、接受某个导师教诲的结果,事实上学派诸人的观点甚至某些核心立场并不完全一样,常常被分为左右两翼。纽拉特便是其中左翼或“极左翼”的代表,与石里克、卡尔纳普三足鼎立。正如最著名的纽拉特研究专家于贝尔所言,因为纽拉特积极参与社会实践与政治活动,因而是学派最主要的组织者、宣传者和领导者,[2]有人则认为他是逻辑实证主义成为社会运动与全球性思潮最重要的“发动机”[3]。瓦托夫斯基认为:“第一,我要考虑,维也纳学派,或更确切地说,它的某些领导成员提出,科学的世界观是历史中的一项政治事业,它不仅反对奥地利思想生活中的反动势力,而且也反对政治和社会生活中的反动势力;更具体地说,是对向社会主义社会演变的社会政治运动的一项贡献。第二,我要把维也纳学派本身作为社会和历史分析的对象,作为思想运动来考察。也就是说,要把维也纳学派‘作为社会运动’来考察,并且也从‘社会学’的观点来考察这一运动。”[4]他提到的领导人指的就是纽拉特。正是在纽拉特的影响和推动下,逻辑实证主义者走出书斋,将理论工作与社会实践紧密地结合起来,才使维也纳学派的思想产生了重大社会影响。笔者认为,如果维也纳学派真如右翼(如石里克)所主张的闭锁书斋之中,逻辑实证主义根本不可能成为弘扬英美分析传统的20世纪标志性的哲学思潮。

直到今日,纽拉特仍没有得到科学哲学界应有的重视。从历史上看其根源可能在于:其一,由于政治环境的打压,逻辑实证主义乃至整个分析哲学传统迅速右转、趋于保守。[5]先是纳粹崛起,在欧洲大陆驱逐学派诸人,再是纽拉特移居美国后,在冷战背景下遭受麦卡锡主义者对亲共分子的压制,使得分析哲学逐渐远离实践,成为纯粹逻辑主义的语言分析理论,以致最后,分析哲学的后来者都忘了逻辑实证主义是“红色维也纳”时期兴起的激进革命理论。其二,在维也纳学派内部,纽拉特思想特出,对所谓经典观点(received views)一直持强烈甚至根本性的批评态度。后来的研究者将逻辑实证主义者的基本观点勾勒为经典观点时,就只能略过与之明显偏离的纽拉特、齐尔塞尔等人的思想。其三,纽拉特的研究领域并不局限于语言哲学或科学哲学,其研究是将逻辑实证主义应用于经济学、社会学、科学史、社会科学哲学、统计学等领域,而这些是传统的科学哲学研究者不熟悉的领域。除此之外,纽拉特过早去世,没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思想界占据一席之地,也是他的思想被低估的重要原因。

总的来说,纽拉特的思想贡献不止于科学哲学,正如于贝尔的概括:“纽拉特作为经济学家,以无货币经济闻名。作为历史学家,以1919年巴伐利亚革命中的完全社会化(full socialisation)工作著名。作为教育家,他的社会博物馆工作很出名”[6],而就科学哲学而言,他以“统一科学”与“纽拉特之船”著称。众所周知,统一科学是维也纳学派的核心观念。卡尔纳普在《卡尔纳普思想自述》中提出,维也纳学派的统一科学思想与运动,主要是受纽拉特的影响。[7]一般认为,“纽拉特之船”指的是纽拉特反对认识论的基础主义(例如,于贝尔就这么认为),但有人认为,“纽拉特之船”所涉不完全是认识论问题,更多是指以社会化改造面对的各种困难以及实施方案。[8]笔者认为后一种观点更有道理,因为纽拉特提出“纽拉特之船”的文章讲的是“社会学与生活实践”的问题,而不是分析知识问题。

虽然反对经典观点,但纽拉特无疑是坚定的逻辑实证主义者。从根本上说,逻辑实证主义是对康德主义或先验主义的一种反动,其主旨一是完全否弃先天知识而代之以彻底的经验主义,二是运用数理逻辑新方法贯彻经验主义,从人类知识库中剔除所有的形而上学。至于经典观点主张的一些核心立场,如证实原则、综合与分析的二分、科学发现与辩护二分、科学价值无涉等,并不是逻辑主义和经验主义结合的必然推论。纽拉特认为,证实主义和证伪主义都是伪理性的(pseudo-rational),知识是多元主义的、历史根源的,但这并不影响他的逻辑实证主义立场。因此,以往的科学哲学研究将逻辑主义与历史主义简单对立起来,是非常错误的。逻辑主义者不一定反对历史研究,纽拉特和卡尔纳普都对科学史研究十分重视,而齐尔塞尔也主要研究科学史,试图提出完整的逻辑实证主义科学史研究纲领,可惜他流亡美国后生活潦倒而太早离世以致未能完成。

从理论上说,逻辑实证主义并非只能囿于对自然科学基础的研究,而是可以用于更广泛的领域。从实践上说,维也纳学派一开始就不是封闭于象牙塔中的学问,而是密切地关照社会实践和现实政治。这在纽拉特身上得到了最集中的体现。从技术治理的角度看,纽拉特提出了一种基于逻辑实证主义的、强烈支持技术治理的体系化技治(技术治理)主义理论。在他的著作中,“技术主义”“科学乌托邦主义”“社会工程”“社会化”“管理经济”等核心术语的使用实际上表达了技术治理的两个核心立场:其一,用科学原理和技术方法来运行社会;其二,给予专家包括自然工程师和社会工程师更大的权力。由此,他的科学哲学思想可以被视为对实施科学运行原则的理论准备,即澄清何为科学原理和技术方法的前提性问题。他的回答是逻辑实证主义的,而且将逻辑实证主义的科学观贯彻到其社会运行理论当中,形成了围绕社会化和计划展开的技术治理战略。换言之,纽拉特的科学哲学思想或纽拉特的逻辑实证主义观点,与他在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等方面的思想是一致的整体,其科学哲学思想扮演了理论基础的角色,为其他领域的研究提供基本的认识论和方法论。

纽拉特不仅提出了技术治理理论,还积极参加社会实践和政治活动,在现实中推行他的技治主义主张。他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著名的经济学家。他很早就对学术研究兴趣浓厚,尤其是对经济学方面的研究感兴趣。同时,他积极参与社会活动和实践,很早就加入了奥地利社会民主党。1918年,奥匈帝国崩溃之后,奥地利各种政治势力纷纷崛起,社会民主党坚持奥地利马克思主义,是左翼力量的中坚。纽拉特还参加了1919年德国巴伐利亚革命,曾担任苏维埃政府的高官,并因此而坐牢。1919~1934年间,奥地利社会民主党掌权,其权力中心在维也纳,该党施行了许多社会主义改造措施,这段时期史称“红色维也纳”时期。当时的局面是:社会民主党占领了维也纳,但右翼基督教社会主义党在维也纳之外地区力量很强。纽拉特回到“红色维也纳”后,在政府中担任官员,积极推进其社会化主张,尤其集中于三个方面:工人教育、住宅改造、修建经济与社会博物馆。他的博物馆与图像统计学,尤其是提出国际印刷图画教育系统(International System of Typographic Picture Education, ISOTYPE),产生很大影响。1931年,苏联曾邀请他在莫斯科设立类似的博物馆。维也纳学派诸人尤其是纽拉特和齐尔塞尔积极参与社会主义教育工作,积极推动成人教育和工人教育,石里克也曾参与授课,参与这些工作使得学派所有成员在政治上日益左倾。[9]后纳粹主义兴起,纽拉特四处流亡,于1946年客死英国牛津。

笔者所谓的技术治理,指的是在社会运行尤其是政治、经济领域当中,以提高社会运行效率为目标,系统地运用现代科学技术成果的治理活动。技术治理主义指的是关于支持和推行技术治理的系统理论,简称技治主义。技术治理理论指的是关于技术治理的理论,是对技术治理与技治主义进行哲学反思的产物。笔者所支持的技术治理理论以审度的科学哲学为基础,避免对技术治理极端的辩护或批判,因而并不是一种技治主义,而毋宁说是技术治理的选择、调适和控制理论。按照笔者理解,纽拉特提出了比较完整的技治主义理论,既有对理想技治主义社会的乌托邦设想,也有如何实现它——既包括实现的知识基础,也包括实现的战略和依靠力量——的理论思考。因此,本文接下来的讨论主要包括三部分内容:第一,纽拉特技治主义的知识论基础。笔者将科学世界观与统一科学的理论视为纽拉特主张技术治理的方法、知识和原理的准备工作。第二,纽拉特技术治理的基本框架。笔者认为,纽拉特用实物经济和社会主义等概念勾勒了一种远景的技治主义乌托邦,而社会化是他实现理想的手段。第三,纽拉特的计划战略。就实施战略而言,纽拉特对技术治理战略的探讨着力于社会测量和计划体系两个方面。鉴于他对社会测量的讨论过于专门化,主要围绕社会统计学展开,笔者这里主要讨论纽拉特对计划问题的总体设想。第四,笔者对以纽拉特为典型代表的逻辑实证主义的技治主义思想进行了进一步反思,并着重探讨其与马克思主义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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