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治理原理:科学世界观
瓦托夫斯基总结得很对:“纽拉特很明白,科学的世界观不仅可以看作是思想或科学的启蒙运动,而且可以看作是对争取社会主义社会斗争的一种贡献。在论及实践活动与科学的理论构成人物之间的关系时,纽拉特也是明确的。”[10]在启蒙观念的指导之下,纽拉特才会不仅反对形而上学,而且着力统一科学知识为科学改造世界的活动服务,因而这也决定了“统一科学”不会仅是纯粹理念上的探讨,而会成为知识领域的社会运动。因此,在纽拉特看来,运用科学世界观的技术治理与技治主义是合乎启蒙观念的,甚至是启蒙观念必然的产物:需要改造的世界既包括自然界,也包括社会,二者都需要应用科学(包括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成果。
反对形而上学是坚持启蒙立场。1929年,纽拉特发表了著名的《科学的世界观:维也纳小组》一文,用“科学的世界观”概念对他理解的维也纳学派的基本立场进行了概括。在他看来,世界观不仅是理论,还是行动的先导;神学或形而上学世界观向科学或反形而上学世界观的转变,是人们从中世纪向现代前进的先导。[11]纽拉特声称,科学世界观是与启蒙精神一致的,是反形而上学和神学的,由各门经验科学推进。但是,思想家们没有对科学世界观进行系统总结,赞同科学世界观的人们也没有聚集成一个学派,而正在兴起的维也纳学派是赞成科学世界观的学派,维也纳是科学世界观的中心。科学世界观的基本目标是反对形而上学,同时重视对“生活问题”即社会实践的研究和参与,尤其是“致力于重建经济和社会关系的努力、致力于人类大同的努力、致力于改革学校和教育的努力”[12]。因此,维也纳学派会保持开放,努力与各种社会思潮尤其是马赫学会合作和联系,希望为重塑人们的日常生活提供理论支持。所以,科学世界观不仅是一种思想,也要诉诸社会运动。
纽拉特提出科学世界观,与他不满于当时奥地利形而上学高涨的形势直接相关,但他同时也看到科学家们正在推动与形而上学相对的理解世界的物理主义蓝图的绘制。他认为,必须通过各种形式与形而上学和神学作斗争。在他的观念中,形而上学受到右翼奥地利基督教社会党支持,是保守、落后甚至反动的。他甚至认为,巫术和魔术都比形而上学和神学更接近科学。[13]在历史上,魔术表演常常与技术工作密不可分,二者同样要处理经验事物,后来才逐渐被人为分开,但神学完全退出了经验领域,退到完全空洞而无意义的超验领域之中,而经验领域逐渐由现代科学的兴起填补空白。“即便是远离形而上学的态度也肯定是以工人运动的增长为基础的”,[14]反对形而上学更是一种进步的思想和行动。
科学世界观反对形而上学的方法是将其揭示为无意义的伪问题。在纽拉特看来,传统哲学中的问题,一部分是形而上学,另一部分可以由经验科学加以研究,今后哲学的任务只局限于澄清问题和陈述,所使用的方法是逻辑分析,而不再提出特殊的哲学论断。和卡尔纳普一样,纽拉特认为形而上学只是一种情感表达,不是理论或知识,而是诗歌、神话和艺术。科学世界观否认任何形式的先天综合判断和先验主义,坚持彻底的经验主义,只承认关于各种事物的经验陈述以及逻辑和数学中的分析陈述。所以,科学世界观有两个特征:一是经验主义和实证主义,二是逻辑分析方法。总之,纽拉特把逻辑实证主义等同于科学世界观,将其归结为启蒙精神的产物。
纽拉特对启蒙与形而上学关系的理解,使之与维也纳学派右翼尤其是石里克的观点分歧很大,被于贝尔认为是维也纳学派内部批判经典观点的代表。比如,他主张完全避免使用因果性概念,不承认完全肯定或否定假说的可能性而主张科学家面对特定假说持多元态度的合理性。他还坚持真理融合论,有某种认识论的整体论的倾向。在理解社会问题上,他更是反对二分法,坚持“要把由人类、动物、植物、土壤、空气等要素所构成的整体(可称为‘共存’)作为出发点”[15]的所谓“集合纲领”,这与拉图尔等人的行动者网络理论立场颇为接近。他反对科学的价值中立说,主张“科学研究的潮流从来不是社会中立的,但是它们并不总是处于社会斗争的中心”[16]。纽拉特对于逻辑分析方法也不是迷信的,而是主张逻辑分析与历史分析两种方法并举。通过分析歌德、惠威尔、马赫和迪昂等人的思想,纽拉特认为,西方思想中流行的二分法是好战精神的产物,尤其是科学竞争的结果,科学家在相互竞争的科学假说中作选择并非完全理性,研究科学史必须融合物理学、历史学和哲学。“在这个意义上,物理学史家既是受哲学训练的物理学家,也是受物理学训练的哲学家。”[17]并且,要想研究清楚物理思想,必须把它作为整体反思世界的一部分,这正是当时科学史研究的问题所在,此问题在科学史内部各专门史相互隔绝的背景下尤为突出。[18]
纽拉特反对知识基础主义,主张历史主义知识论,看起来与当代流行的后现代主义有些类似。但是,他坚守启蒙立场,尤其坚信科学的力量,因而与后现代主义者有着根本性的区别。他甚至好几次表达自己不相信哲学,不相信认识论和形而上学,只相信科学或实证知识。正因坚持启蒙立场,纽拉特的科学世界观遭到了批判启蒙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霍克海默的质疑。在《启蒙的辩证法》中,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对启蒙思想和现代科学进行了深刻地批判,主张从“去魅”走向“反魅”。纽拉特对此进行了回应,认为霍克海默误解了逻辑实证主义,尤其是把统一科学误解为极权主义的知识论。[19]
“统一的科学”:改造世界的知识基础。统一科学是维也纳学派的核心观念。纽拉特的反形而上学与统一科学这两个主张密不可分,统一科学是科学世界观题中应有之义。可以说,反形而上学是破坏性的工作,而统一科学则是建设性的工作,缺一不可。思想家必须要对经验科学提出的科学世界观进行系统的论述,这就在理论上意味着通过将逻辑分析方法应用于经验材料而达到统一的科学。纽拉特认为,科学世界观的建构从具体经验开始,但超越个别经验或学科边界,经由主体间性指向统一科学赖以建基的统一经验领域。[20]在实践上,统一科学则意味着不同学科的研究者之间的合作,也就是说,统一科学同样既是理论工作,也是社会运动。从技术治理的角度说,科学地运行社会需要科学理论的指导,只有统一的科学才能导向统一的社会运行,实现平稳而有效的技术治理。因此,作为科学哲学家,纽拉特对科学统一的强烈愿望,乃是为全面科学的社会化行动提供“工具库”,也就是说,他的科学统一运动最终统一于实践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