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践”概念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核心概念。在中国语境中,随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大讨论的展开,这一概念成为一个广为流传的概念。在马克思的文本中,他并没有给出一个完整的关于“实践”的定义,但在其论述中,我们又处处感受到“实践”的地位和作用。那么,马克思主义是如何理解“实践”的呢?
首先,实践是趋向善的活动。在哲学史上,亚里士多德最早将实践作为一个哲学范畴加以研究,他将人类活动分为理论、实践和制作三种。理论活动的本性是求知,“求知是所有人的本性”,理论主要研究“既不运动也不分离的东西”,即事物的原因和原理。理论知识是关于事物永恒和必然的知识,其知识形态是物理学、数学和神学。理论活动不以任何外在目的为目的,仅以自身为目的,即为了求知而求知,求知本身就是目的。在亚里士多德看来,这是最高贵的活动,也是拥有闲暇的人才能从事的活动。实践活动的本性是趋向善,“实践或行为,是对于可因我们(作为人)的努力而改变的事物的、基于某种善的目的所进行的活动”。也就是说,实践是处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活动,其知识形态是伦理学和政治学,实践活动希冀解决的是个人的完善和善治问题。创制活动指生产人类生存所必需的生活资料的活动,也就是生产性活动,其知识形态表现为技艺或者技术。它是人类迫于生存压力而不得不从事的活动,它以产品为目的,人变成了手段,产品变成了目的。“当目的是活动以外的产品时,产品就自然比活动更有价值”,因而,创制活动是最低贱的活动。可见,在亚里士多德那里,他区分了实践和创制,实践的目的是人自身,是人希望自身更完善的活动,具有价值指向和人文关怀,而创制的目的在人之外。亚里士多德认为实践活动的目的是追求善,幸福是“最大的和最好的善”。所以,他讲的实践是人追求幸福、实现幸福的过程,也是人逐步走向完满的过程。亚里士多德关于实践与创制的区分带有明显的古希腊城邦社会阶层划分的色彩,在古希腊社会,理论活动和实践活动是公民从事的活动,而创制活动则是奴隶从事的活动。马克思继承了亚里士多德思想中实践趋向善的观点,马克思认为人的劳动应该导向实践,而不是创制。他认为任何物种的本质在于其存在,而人的存在就在于其生产性,人的类本质是自由自觉的活动。所以,劳动本身应该成为人生命的目的和意义。据此,马克思批判了资本主义社会下生产性活动的异化性质,他区分了“对象化”与“异化”,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生产性劳动的异己性、手段性和工具性特征。
其次,实践是感性的人的活动。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批判“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时,他认为“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做感性的人的活动,当做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在这里,马克思认为实践是感性的人的活动。“感性”是哲学的基本概念,一般与理性相对而言,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即从“感性确定性”开始。在黑格尔看来,感性的东西是最贫乏的东西,因为它没有任何规定性。与此相反,马克思则确立了感性的优先性原则。在马克思看来,感性的人即从事现实活动的人。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则将“感性的人”具体化为从事异化劳动的工人。可见,马克思用“感性”作为“人的活动”的限定词,意在说明主体并不是黑格尔意义上的“绝对精神”,而是从事物质生产活动的“现实的个人”,是具体的、历史的人。这也可以从马克思对“人的活动”的定义得到佐证,在马克思看来,“人的活动”即“对象性的活动”,意在批判黑格尔将“人的活动”理解为“绝对精神”的演化运动。“活动”概念也彰显了人在历史进程中的主体性,意在说明主体的能动性、创造性和革命性。所以,“实践”指向的是对现实生活过程的改变,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将自己的历史观表述为实践的唯物主义,即“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的唯物主义,他认为要“从物质实践出发来解释各种观念形态”。可见,所谓“感性的人的活动”就是现实的人的生产活动和生命活动。
再次,实践是人的存在方式。在马克思的文本中,劳动、生产、实践是交替使用的,马克思未对他们之间的差异进行过严格区分。在亚里士多德那里,生产是创制的特征,而在马克思这里,生产、劳动等同于实践,只是在学科划分上,我们一般将生产、劳动视为经济学概念,而将实践视为哲学概念。在马克思看来,以生产、劳动为基本形式的实践具有本体论意义,生产是劳动的本质,进而是包括劳动在内的全部实践活动的本质,甚至是人的生命存在的本质,“个人的一定的活动方式,是他们表现自己生活的一定方式、他们的一定的生活方式”。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创制的生产性仅仅是理论和实践的非生产性的手段和基础。而在马克思这里,劳动的生产性直接决定着政治、伦理等实践活动的生产性,也决定理论活动的生产性。生产实践是整个人类世界的存在基础,“这种活动、这种连续不断的感性劳动和创造、这种生产,正是整个现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础”。在马克思看来,人们为了创造历史,必须活着,而人们为了活着,必须进行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与再生产。在进行物质生活资料生产和再生产的过程中,人的全面关系,如人与自然的关系、人的自然关系、人的社会关系都被生产出来。可见,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与再生产是最基本的实践活动,不仅生产人们所需要的物质生活资料,也生产着伦理、政治规范,在此基础上,人类社会的历史性得以存在和展开。在人类社会的历史性存在和展开的过程中,按照马克思的设想,生产实践只有作为目的本身才是合法的、道德的,否则就是异化的、不道德的。在这个意义上,实践也是社会达至自由的途径。因为,在共产主义社会以前,劳动作为人的存在方式,总是以自我否定的形式存在,劳动表现为产品的手段,其顶点是资本主义社会的雇佣劳动。异化劳动的积极意义在于:这种手段性的实践活动创造了巨大的社会财富,在此过程中,人的主体能力得到巨大彰显,基于此,劳动异化发展到一定阶段就会转化为对这种异化的自我扬弃,“在这个必然王国的彼岸,作为目的本身的人类能力的发展,真正的自由王国,就开始了”。
由此可见,从狭义上来说,马克思所讲的实践概念仅指人类对自然进行改造,从而获得生活资料的物质生产活动;从广义上来说,马克思所讲的实践概念意指人实现自身价值和自由的全部活动,既包括维持人生存和生命的活动,也包括改变整个世界的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