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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字化与数据化:数字时代生存的一体两面

【摘要】数字时代的新生存特征,既体现为数字化生存,也体现为数据化生存。数字化生存是人们在虚拟空间中主动用数字化符号进行的自我塑造,随着技术的发展,人们历经了文字化生存、视觉化生存和化身式生存等不同的形态,数字化生存与现实生存之间也存在着远与近的摇摆。数据化生存是人们的现实生活及虚拟生活被各种技术转换为数据的新生存状态,特别是在数据与算法的共同作用下,数据化也意味着人被数据所控制和塑造。今天,人们同时经历着数字化生存与数据化生存两种状态,这两者相互纠结,共同建构着数字自我。

【关键词】数字化生存 数据化生存 算法 数字自我 量化自我

【中图分类号】C912 【文献标识码】A

数字时代,人们不仅生活在现实空间里,也生活在虚拟空间里。虚拟空间的言行构成了人们的数字化生存,无论它是否会对现实世界产生影响,都表达了人们的现实诉求,是人们生存体验的重要组成部分。进一步讲,当技术进化到一定程度,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的种种生存活动被映射为数据,我们将进入到“数据化生存”阶段。数字化生存与数据化生存并不等同,人们在其中的能动性也有差异,但两者共同构成今天人们生存的一体两面。

数字化生存:我们如何用数字化符号塑造自我

互联网的普及开启了人的“数字化生存”。今天我们对数字化生存这个词的认识,不仅与数字化产品、服务有关,更与我们自身在数字空间里的生存方式与状态有关。数字化生存至少有三重含义:虚拟化的存在方式、基于数字化符号的表达与互动、跨时空与多道并行的交流。其中,数字化符号表达是数字化生存的核心。

数字化生存意味着人们在网络中的言行成为计算机处理的对象。而在计算机的处理中,所有数字、文字、图片、音视频等符号,最终都要转化为“0”或“1”进行处理,也就是变成了数字化符号。数字化生存,就是人们在各种网络空间中,以多样化的ID和身份,基于各种数字化符号进行自我表达,与他人进行互动,以赢得虚拟空间存在感与满足感的过程。尽管人们在网络空间中的生存都是数字化的,但在不同发展阶段,人们数字化生存所倚重的表达符号有所侧重,这也带来了数字化生存方式的几次重心转移。

从“超现实”走向“现实”的文字化生存。

互联网发展早期,由于技术因素的限制,人们在网络空间使用的符号只有文字,人们的数字化生存主要是以“文字化”方式存在。文字化生存的空间,一是私人化的交流空间,如聊天室、即时通信平台,二是公共化的空间,如论坛。

早期的网络私人空间中,最吸引人的是来自远方的召唤或与陌生人的奇遇。人们在“昵称”这一面具下,在文字的试探、碰撞中,开启各种精神的漂流,在这些私人空间里,文字化生存是自我释放与自我再造的冲动,是冲破现实约束的努力。网络的公共空间,则将数字化生存变成一种以文字为武器的“江湖”。文字化生存,不仅依赖文字表达水平,也倚仗人的阅历、见识、知识、思想等。在公共空间中,不同人的文字化生存能力及存在感会有很大落差。能够在公共性文字竞争中脱颖而出的人寥寥无几。在这一时期,原本在现实世界没有声名、地位的一些人,可以靠文字能力在“网络江湖”中胜出,也成为技术赋权的受益者。

早期虚拟空间的文字化生存有时也是隔绝或回避现实生活的。人们可以在文字中营造一个全新的自我,也可以描绘完全虚幻的图景,搭建自己的“白日梦”。在这样一个时代,数字化生存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人们对现实的“出逃”,或者对获得现实生活之外额外报偿的期冀。文字描绘的自我,是“超现实的”,在不同的网络场域中,文字塑造的自我也可能是分裂的。同时,这样的文字化生存也是“去身体化”的。

但互联网的发展,使得网络空间属性变得日益复杂,文字化生存的环境也在发生变化,早期的戴着面具的私人或公共空间,越来越多地被实名的社交环境所取代,人们的文字表达也很难再像早期那样恣意随性。实名环境的文字竞争中,人们的既有社会身份、地位或关系网成为一种重要的加持因素,单纯凭文字能力胜出变得困难。随着技术的发展,文字不再是互联网中惟一的表达符号,但一些人出于对文字符号的偏爱或个人性格等原因,继续着文字化为主的生存模式,而整个互联网逐渐进入到新的符号化生存阶段。

从“原生态”到“滤镜化”再到“想象性”的视觉化生存。

移动终端特别是智能手机的普及,以及网络多媒体应用技术的发展,将人们带到了视觉化生存这一新阶段。图片、视频的随手拍,以及便利的分享方式,使更多人开始用视觉化内容进行自我表达与社交互动。

图片和视频直接取材于现实生活,即便是缺乏文字表达能力的普通人,也可以凭借图片、视频彰显存在感。视频更是让人们“现身”的机会大大增加,虚拟的ID变成了活生生的人,存在感来得快速直接,人们有更多机会被他人看见、关注,进入他人的生活,甚至对他人产生影响。视觉化表达带来了社交平台话语权的重新洗牌,景观、颜值、才艺、活动等成为视觉化表达中新的流量秘籍。普通人成为“网红”的机会大大增加。

人们的视觉化生存,是一个不断寻找、发现和创造视觉素材的过程。他们会随时审视周遭环境以及自身的活动与行为是否适合拍图片、视频,拍出来的图片、视频是否能吸引他人的关注。有时人们甚至为了社交平台中的图片或视频展现而规划、引导自己的现实活动,图片、视频生产成为“因”,而现实活动反而变成了“果”。

移动时代,图片、视频成为了社交平台上更常见的表演道具,随着社交表演过程的深入,道具本身的特质也在发生变化。早期的图片和视频多数是原生态的、未经加工的,它们反映的是“我眼中的我与生活”。但渐渐地,这些道具也表达了“我希望成为的我和希望过上的生活”的诉求,对生活原貌的美化、加工成分越来越多。“滤镜化”成为了互联网平台中视觉化表达的一种常态。美化、加工后的图片或视频,虽然没有完全脱离现实的基材,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变成了对现实的重构,而人们有时会被这些重构的“视觉化现实”所欺骗,把他人制造的幻象当作自己对标的追求,基于美化的现实进行社会比较与竞争,甚至有时人们也会沉溺于美化后的自我影像而忘记自己的本来面貌。但这种自我美化的幻象,却有可能收获现实的社会资本甚至经济收益。一些靠滤镜化形象走红的网红,正是掌握了视觉化表达的技巧,满足了人们某些视觉幻象,因而名利双收。

视觉化生存不仅使虚拟空间中的身体得以呈现,也使身体成为重要的表演手段。特别是对身体的管理成为表现人们自制力的重要方式,这种管理能力甚至也成为了表达个体或阶层地位与优势的证据。滤镜化生存虽然有美化成分,但依然有现实的基础,而正在兴起的AIGC(人工智能生成内容)技术,将带来视觉化生存的一次再升级。在机器的帮助下,人们在网络中分享的视觉内容将越来越多地超脱现实的羁绊。在AIGC中,人们只需要把对画面的描绘告诉机器,它就能自动生成图像。这样的创作不再有技艺上的门槛,却对人们的想象力发起了挑战。这也意味着,未来的数字空间中,将是真实的人与虚拟的人、现实的景象与虚幻的景象共存,但虚幻的人与景象却会更多地以真实的面貌出现。真假难辨的影像世界里,人们可能被更多幻象所误导,现实与虚拟的界限也会逐渐模糊。虚拟出来的“现实景象”也可能会成为现实的一部分,因为它带来的影响很多时候也是现实的。

从小众游戏走向大众狂欢的化身式生存。

“化身”这个概念最早出自电子游戏,它指的是以数字的方式呈现的感知形象,也可以说是人为自己所选择的一种数字化的形象。化身也是一种符号,它既是隐藏人们真实身份的外壳,又是表达人们内心愿望的载体。化身往往对应着一定的行为模式,也会与游戏的具体情境、故事联系在一起,而有些游戏的背后还有更多的文化、历史背景,人们也试图通过这些承载着背景的化身进入特定的人文、历史时空。

对游戏的研究,很多都涉及化身。研究者发现,很多时候,游戏玩家会使用在外表、理想自我等方面与自己相似的化身,这可以缩小个体在虚拟环境中自我与化身之间身体与心理距离,增加两者的融合①。但另一种典型的现象是,人们会选择与自己真实形象迥异甚至连性别都不一样的化身。无论选择什么样的化身,都有意或无意地反映出个体真实的自我,也可以反映他们所希望成为的人。化身也会带来化身认同,也就是真实的我与化身的我相互融合。化身是否会创造新的人格?研究者给出的答案并不一致,这或许与化身应用的人群、情境、阶段相关。

在元宇宙概念及各种相关技术的推动之下,具有沉浸感的各种社区或应用将逐步兴起,这为大众化的化身实践提供了可能。走向大众的化身将为人们的自我塑造提供新的手段,给人们提供了对理想人生的追求、对现实的逃避与转移、对自我能力的延伸等多重可能。元宇宙空间中的化身式存在,也可以让人们拥有生活在多重平行空间的体验,探索生活方式与自我实现的多种可能,在一个空间中“游戏终结”或“死机”,可以在新的空间里“重启人生”。当然,人们最终还是要从这些平行空间中回归现实,而现实里很难有“重启”的机会。平行空间里的体验,究竟是会让人们更好地面对现实生活,还是让人们失去对现实的把控,不同的人可能会有不同的答案。

化身不但表达了人们的精神向往,也可以实现人们对自己身体再造的愿望,且不需要付出现实生活中的实质努力,AIGC工具也为人们完成自己的化身创造提供了可能。可以想象,化身将成为一种新的身体建构方式,就如自拍、美图,多数时候这种建构也会沿袭自我美化的取向。但这种身体的建构也会时时处于他人的凝视下,并非是完全自主的。

数字化生存与现实生存关系的远近摇摆。

互联网发展早期,基于虚拟空间普遍的匿名机制,人们更希望在这里获得精神的自由,重塑自我,建立新的关系网络,突破现实束缚,探索人生新可能。因此,数字化生存是以脱离甚至逃离现实生存为主要动力的。但虚拟空间无拘无束的神游,也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难以产生实质收获。人们获得的自由,并不能解决现实中的具体问题。在各种社区中偶遇的千里之外的知己,难以提供现实的帮助。在虚拟空间中的存在感与关系网,也缺少转换为现实社会资本的途径。数字化生存中的虚无感,又逐渐使人们产生回归现实化生存的动力。

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基于熟人关系、实名制的Facebook应运而生,它将现实的关系网络移植进了虚拟空间,人们在虚拟空间与熟人的互动,不仅有更多信任基础,也可以累积、兑换为现实的社会资源。基于同样机制的人人网、开心网等也迅速在国内风靡。数字化生存空间开始成为现实生存资源的拓展区与补给站。

微信这样的社交平台,更是将各种不同的社会关系“一网打尽”,人们在这里几乎无法隐姓埋名,种种社交活动也不可避免地带有功利的指向。工作、生活与这一平台紧密相连,数字化生存被复制成现实生存的“数字版”,现实的烙印愈来愈明显,甚至把更多的压力推向现实生存。在这样的压力下,人们对于匿名性网络空间的需要开始回归,对数字化生存方式的升级也产生了期待。可以提供化身式存在、再次逃离现实生存的元宇宙也因此承载了人们的希望。

无论离现实生活是远还是近,数字化生存中,人们总是努力利用数字化的种种手段来进行自我塑造,这种自我塑造既可以是全新自我的营造,也可以是对现实自我的强化或完善。即使在这个过程中存在一定的被动性,人们还是能主动地表达自己的意愿,在表达形式与手段上,也有较大的主动性。

数据化生存:我们如何被数据所影响和塑造

数字与数据,看上去是近义词,但很多时候,数字只是指代一种抽象的信息存在形式,而数据则在此基础上附加了实体性意义。因此,人们把数据比作石油、矿产,它是可以开采的资源,是可以提炼、加工的材料,也是可以买卖的商品。

人的数据化即是将人的身体、行为、思维等变成各种数据的过程,具体方式既包括数据采集,也包括数据的分析、加工。这时,人变成了一种被量化、计算、控制的“对象",这就使得数据化生存从根本上带有被动的色彩。

数据化生存:现实生存与虚拟生存的交织。

在今天,从人的画像、身体、位置、行为、情绪与心理、各种关系到社会评价,每一个维度都有可能被数据化。这些数据很大一部分来自人们在数字化生存中自我表达的内容或者留下的痕迹。数据化的重点是对人们留在虚拟空间的各种数字碎片的跨时空整合与挖掘。碎片的重组与深度解读过程,使得数字化生存背后的现实秘密被揭示,那些本来自以为可以借数字化而隐藏真面目的人因数据化而“裸奔”。

数字化生存中自我表达的效果也在被各种平台制定的规则所量化,诸如阅读量、点赞量、转发量等,这些数据衡量着数字化生存的质量,也划分了数字化生存中的权力等级,而这些会越来越多地变成现实生活中的利益。因此,人们在数字化生存中也在为那些可以体现价值与影响力的数据而努力,数据成为数字化生存的重要导向。手机、可穿戴设备等,将人们的现实行为与状态映射成了数据。人们在现实空间享受的一些服务,也需要以这些数据为依据。这意味着,不仅虚拟世界人们的所作所为会被数据化,人们在现实中的一言一行也可能以数据的方式被记录、分析。

人的数据化中的一个重要层面,是身体的数据化,但身体的数据化常常以拆解的方式完成,人脸、表情、身体动作、声音、指纹,因为各种不同的需要变成一个个“元件”,不同的数据应用者、服务商从这些元件中各取所需。人的元件也进入各种数据的流水线上,被分析加工,或与其他人的元件重组。随着这种元件化,人的一些个人权利可能被侵吞、消解。这些元件也从商业领域逐步走向社会治理领域,成为智能化治理的依据。

量化自我这一行为,则将人的数据化推向实时化、深层化。量化自我是指利用可穿戴设备和传感器技术等收集人们日常生活中不同方面的个人数据,用于探索自我、反思自我,从而获取自我认知的运动。②量化自我的初衷是基于医疗、健康管理、运动健身等目标,但随着人们对其利用的范围不断扩大,量化自我的数据也开始变成社交平台自我表演的新手段,例如,行走的步数、跑步的轨迹图、每天的卡路里等。一方面,它们在无言中呈现着数据背后的主人的生活方式、生活状态与追求。当有了各种数据化的手段后,一些原本看上去抽象的概念变得具体而精准,成为一个连续的数据化过程。例如,人们的情绪,可以通过脑电仪的记录变成不断延续的波形图;人们视线的漂移,可以被眼动仪转化为一个个热力图。人们想要掩藏的内心隐秘可以被数据轻松探照。

但另一方面,人们复杂的生活、曲折的生命历程,可能被抽象为剥离了具体情境的静态数据,其中的一些数据被纳入了社会管理体系。简单、有限的数据给管理者带来便利,但对于个体却并非总是友好的。一些简单化的数据治理思维,正在广泛进入我们的社会。

来自人的数据一旦进入各种平台,就不再被自己所控制,无论是数据的存储时限,还是数据的应用方式,都只能由平台作主。人们的隐私也在数据的名义下被名正言顺地“使用”。某些时候,如果不能完成网络平台或社会系统所需要的数据化过程,人们甚至无法获得相应的资格,数据化成为一道墙,将一些人挡在相应的服务或社会资源之外。

数据也量化着人与人的关系。社交平台中的点赞数、评论数就在将关系程度量化并且公开化。从反馈者角度看,点赞既可以快速达到示好的目的,又不需要付出太多的努力,也就成为了关系维护的便捷手段。数据导向下,人际关系的建立与维护方式可能走向简单化、表面化、功利化。

在一定意义上,数据让世界的关系变得更为多元,它揭示了一些过去不显在的关系,也建构了一些过去不存在的关系,但同时,数据又使得世界的关系变得单一,它抽离了原有关系的丰富属性,使各种关系都变成数据能表现与匹配的关系。整个社会系统越来越多地以数据为导向。人们的工作过程,可以由数据来精准控制;人们的工作成效评价,可以根据数据指标进行考核;人们的生存质量,也被各种数据“精准”评价;这种模式看似科学,实则机械。

总体看,数据化将现实的人映射成数字,同时又将虚拟空间活动的人的真实面貌显性化。数据强化了现实空间中的人与虚拟空间中的人的对应关系,在人的数字化生存与现实生存中起着双重作用。数据推动了虚拟空间与现实空间的对接,也带来了数字化生存与现实生存的粘连,两种生存共同进入由数据为尺度的轨道。

智能化生存:数据化生存的深化。

数据化铺垫到一定程度,智能化便开始登场,人们的数据化生存也进入新的阶段,那就是智能化生存。智能化生存中,算法成为影响生存法则的主要力量,而算法正是由数据喂养成长的。当下,人们最容易感知的就是各种内容平台的推荐算法,这些算法往往还会加上一个修饰词:个性化。推荐算法的开发思路的确是为人们提供与其适配的内容。但是,作为服务者、以迎合个体需求为初衷的算法,却在不断加深对个体的控制。

内容生产与分发中的算法影响着人们对信息环境的认知,有时也会强化人们的“信息茧房”。今天,在公共信息传播中,算法已经成为基本影响因素。算法对平台内容生态的影响,包括对内容生产导向的调节,会在更大层面上影响社会信息环境。

算法也影响着人们的衣食住行,影响着人们的消费、劳动,甚至是行动自由。算法对社会结构产生影响,由此在更宏观的层面上影响着人们的生存。在数据的支持下,算法也影响着个体之间、群体之间的关系。未来的一种可能情形是,符合同一算法与数据尺度的人才有可能结为共同体,而不符合的人们将相互排斥。由算法尺度划分的社会结构或许在表面上看显得井然有序,但也会使得亲情、友情、兴趣等社会中原来存在的共同体纽带受到冲击,变得脆弱。

在个人决策、机构决策方面,算法也可以提供多方面的支持。从行车路线到人生大事,从产品开发到政策制定。算法往往基于大规模数据(这其中也包含很多历史性数据)生成决策依据,且快速高效,在很多时候,的确可以优于人或机构自身的判断。但算法出错并不罕见,算法的机械性也会使得决策陷入套路。算法歧视、算法偏见等问题也会对认知和决策造成误导,当然,这种误导很多时候并非算法自己的创造,而是对人的错误的继承与放大。

基于算法的评价机制,也在向生活的不同层面渗透。它不仅会成为机构对个体的规训方式,也会成为个体间相互规训的方式。算法中隐含的各种规则也可能内化到人们的自我审查与自我规范过程中。虽然很多时候,这样的规训是需要的,但如果将所有社会规则都转换为简单的算法,社会规则的执行过程都变成算法的计算过程,那么人所面临的具体境遇将被略去,人性化关照将被格式化处置所取代。

看上去,智能化生存中,人们被各种各样的算法“读懂”,并因此获得了更多的便利,而究其深层,智能化生存可能是一种由算法所“算计”的生存。尽管人们在算法面前并非完全被动,甚至一些人开始“算计”算法,调教与反向利用算法,但这种反抗仍然是有限的。智能化是今天技术应用带来的大趋势,但在不断强化的机器智力面前,人的智能反而可能下降。如果不能审慎对待,智能化生存有可能演变为傻瓜式生存,或是被动性生存。

数字化与数据化纠结下的“数字自我”

数字时代,网络空间与现实空间被数字化手段和数据化手段共同缠绕,人们的自我也会生成一种新的版本,即“数字自我”。“数字自我”在今天还没有成为一个学术性概念,人们在这个名词中注入了不同的理解。有人称这是自我意识在网络空间中被自我转换、自我掌控、被他者感知形成的网络空间中可控的自我。③也有人称它是智能算法精准地描绘出的另一个自我,一个比我自己还了解自己的自我。④前者指向数字化生存,后者则指向数据化生存。前者强调了自我的主动性,后者则强调了被动性。

无论是数字化手段,还是数据化手段,都影响着人的数字自我建构。自我建构指的是个体在认识自我时,会将自我放在何种参照体系中进行认知的一种倾向。按照以往学者的看法,每个个体的自我建构都包含三个组成部分:个体自我(从自身独特性定义自我)、关系自我(从自己与亲密他人的关系中定义自我)、集体自我(从自己和所从属团体的关系中定义自我)。⑤人们用数字化符号进行的自我表演,首先体现的是个体自我,是个体对自我形象的认知及强化,但由于网络空间中社会互动范围的拓展及频率、程度的加深,因此,与传统时代相比,个体自我受到关系自我和集体自我的影响也更为普遍,人们会基于表演结果的反馈进行自我建构的调适。三重自我之间的相互观照、博弈也变得频繁。数字自我并非完全由自我掌控,而是还会被数字空间中的社会互动与社会环境所形塑,这种自我还会受到技术、媒介等因素的影响。

数字自我既是现实自我的投射,也有基于虚拟空间特性对自我的修饰甚至再造。因为数字空间角色扮演的自由,表演手段与策略的多样化,它也更容易呈现自我的多面性。自我呈现的策略(真实还是虚构、积极还是消极)、自我呈现获得的反馈,也与自我认同有着关联。⑥即使是体现着个体主动性的数字自我,也越来越多被数据与算法所左右。在人们对自我建构的效果、数字自我塑造成功与否的评价中,他人给予的数据反馈起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特别是诸如点赞这样的数据。面对积极的数据反馈,人们信心陡增,即便知道这些数据有很大的水分。而一旦得到的反馈是负面的,人们又往往瞬间陷入自我否定中。一定程度上看,人们似乎丢失了自我认知、自我评价的定力。

如前文所说,通过对个体各种数据的整合、分析,的确有可能描绘出一种个体形象,如果将这种形象视作数字自我,那么在不同的数据分析水平之下,数字自我对真实自我的还原存在着失真、逼真、“超真”等可能。但无论是哪一种,本应该由本人掌控的自我,变成可由他人来描画、剖析的自我,这未必是一件好事。

人们在数字化空间的各种记录与表达,也构成了数字自我的生命历程,它既在一定程度上记录了人们的现实生活痕迹,也反映了人们在虚拟空间的生存努力。但这样的数字自我,只是终端和平台中的数据,一旦数据记录的载体出现问题,便会导致记录出现破损、残缺。例如,某个手机的丢失、某个存放信息的服务器的损坏,可能导致人生某一阶段记忆的残缺。虽然相比传统时代,数字时代人们的自我记录方式要丰富得多,但数字自我呈现与保留的完整性,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外部因素。数字自我也因此呈现出脆弱与不稳定性。

进一步,数字自我在很多层面是人们意识的反映,未来这样的意识能否脱离人们的身体,在虚拟空间独立存在?数字自我是否可以与真实自我完全分离?数字自我的建构是否可以完全变成数据运算,自我演变、自我发展?这是一个更长远的关切。从技术上来看,这样的设想或许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变成现实,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否希望看到这一天的到来呢?

(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新闻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博导)

【注:本文系中国人民大学2022年度“中央高校建设世界一流大学(学科)和特色发展引导专项资金、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支持项目(项目编号:2022XWTD001)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衡书鹏、周宗奎、孙丽君:《视频游戏中的化身认同》,《心理科学进展》,2017年第9期,第1569页。

②杨梦晴、朱庆华、赵宇翔等:《量化自我研究:发展脉络、构成要素与学科机遇》,《情报学报》,2022年第3期,第246页。

③谢玉进、胡树祥:《网络自我的本质:数字自我》,《自然辩证法研究》,2018年第5期,第118页-120页。

④蓝江:《外主体的诞生——数字时代下主体形态的流变》,《求索》,2021年第3期,第44页。

⑤刘艳:《自我建构研究的现状与展望》,《心理科学进展》,2011年第3期,第427页。

⑥刘庆齐等:《社交网站中的自我呈现对青少年自我认同的影响:线上积极反馈的作用》,《中国临床心理学杂志》,2015年第6期,第1096页。

责编/王妍卓 美编/陈媛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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