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以往的研究中,一些学者往往将海防建设与沿海渔业、贸易开发对立起来,将海防与海禁划等号,认为贸易业只是开海政策的产物,从而否定清朝的国家治理成效。然而检视清代海洋管理政策,我们却时常能看到海防与东南沿海渔民治理之间存在自洽关系,这展现了清代海防政策措施更加务实、更能协调相互关系的治理特点。至清代后期,官府财政吃紧时,渔民组成渔团,也在一定程度上发挥了辅助官府社会治理、抵御外敌入侵的作用。
【关键词】清代 海防 东南沿海 渔民治理 【中图分类号】K249 【文献标识码】A
海防是清代海洋政策的重中之重,海洋贸易、海洋移民等相关政策均要求在海防安全的背景下才能得以实现。对于清朝政府而言,东南海洋区域是其难以驾驭的区域,因其缺乏了解而更生畏惧之心。长期生活在滨海区域的施琅将军也认为:“盖天下东南之形势在海而不在陆,陆地之为患也有形,易于消弭,海外之藏奸也莫测,当思杜渐。更以台湾、澎湖新辟,远隔汪洋,设有藏机叵测,生心突犯,虽有镇营官兵汛守,间或阻截往来,声息难通,为患抑又不可言矣。”①海洋渔业亦受海防政策的影响,在捕鱼区域、船只大小等方面时常受到限制。
清前期海防与东南沿海渔民治理的自洽
乾隆八年(1743),闽浙总督那苏图奏报说:“窃照闽浙二省沿海居民田土稀少,每借捕鱼为生,一年出息全在春末夏初黄鱼起汛之候。闽省如漳州、泉州、兴化、福宁等府,浙省如温州、台州、宁波等府,各路渔船俱从各该管地方挂号查验出口,驶至浙洋之衢港等处撒网放钓。商贾赍银买鲜,就近晒鲎,海岸成市。前值渔期,臣闻向来渔户得利则返,无利则易于在洋为匪。随令镇、协大员亲督舟师,巡历内外洋面,俾商渔安业。兹据定海镇总兵官顾元亮禀称:自闰四月初旬出洋,遍巡岛屿,匝月有余,所见温台诸郡之网笼船、对裤钓船约计二千余对,得鱼最盛,闽船千有余艘俱获利,陆续返棹,在洋拿获抢夺银鲎闽船一只。现在发县究审等语。臣复留心体察海中鱼信衰旺靡常,今年鱼信倍旺,为数年来所仅见。惟我皇上圣德覃敷及于海澨,斯海滨乐利,庆逮编氓。今渔期告竣,海疆宁谧,理合具折奏闻。伏祈皇上睿鉴。臣谨奏,乾隆八年六月十三日。朱批:知道了。”②
这是一份向乾隆皇帝报喜的奏报,渔业在朝廷的有效管理中有序发展,黄鱼是闽浙两省沿海民众春末夏初捕获的基本鱼种,渔民捕鱼,卖给前来收购的商贩,可见温台诸郡网笼船、对裤钓船形成两千余对的规模,赶来捕鱼的福建渔民也赚得盆满钵满,满载而归,相对于渔民而言,有得赚是确保他们走正道的前提,否则就很容易“在洋为匪”,这一年只出现了一例在洋面抢夺银鲎的福建船只,或许可看作企图分润渔利的一种不劳而获行为,官方抓获彰显的是海洋治理的成效。值得庆幸的是,这一年“鱼信倍旺,为数年来所仅见”,因而渔民们普遍从正常的捕捞作业中已获得了生存之资,闽浙沿海呈现的是一派渔业的丰收景象。闽浙总督这份奏报一方面是邀功的意味,另一方面也乘机称颂“皇上圣德覃敷及于海澨,斯海滨乐利,庆逮编氓”。乾隆帝对此深感欣慰,国泰民安、各得其所,这是上至天子下及黎庶的共同心愿。
苏松地区是王朝的核心经济区,每当渔汛期,也是官兵加强巡洋行动确保海上秩序的窗口期。当时的两江总督高晋曾有一份奏报,他反映说:在调查中了解到“每年春秋鱼汛苏松镇总兵官例应率领将备,分驾赶缯战船前赴小羊山一带各岛巡查弹压”。这已经形成了稳定的制度,但这一年“正当鱼汛之期,因新升苏松总兵陈奎奏请陛见,所遗总兵印务经臣檄委江宁城守营副将刘鹏程前往暂行署理”。刘鹏程代理后,“令该署镇带领官兵驾船出洋,亲赴各山岛渔民搭寮、采捕处所严密巡查,是否俱属安靖,据实具报”。兹据该署镇刘鹏程禀称:“于本年四月二十一日坐驾缯船前抵吴淞江口,至二十三日西风顺利,率同随巡中、左、右、奇并川沙、吴淞各营官兵船只驶出汇头,前至小羊山。查得该山与浙省之大羊山相距不远,其山岭最高之处约有五里,周圆三十余里,在山共有六屿。今春渔民及佣工、佣业人等逐一点验,共有四百八名,俱系搭盖草棚一百六十所居住。核其人照俱各相符。询及渔期,春夏之交出鱼甚旺,商渔俱各安业,并无滋事之徒。当即严饬厂头、网户各宜安分,不许滋事,并令守山弁兵不时前往各岛加谨稽察,不得稍有懈忽。二十四日,风转西南,巡至马迹山。查此山绵长百有余里,周圆约五六百里,并无搭寮采捕渔民,惟近山洋面有往来小渔船只,查其人船照票亦各相符。至二十六日,统领各船官兵自小羊山开行驶进汇头,因风顺,一日行六百里,即于本日回营。”两江总督高晋要求刘鹏程也按“每年春秋两季总兵巡查过外洋,例应奏报”的制度规定履行职责。刘鹏程系副将暂委署事之员,认真履职,“除批令该署镇督饬各营汛并加留心,照例按季按月分别出洋巡查,毋因暂行署理稍有懈忽外,所有该署镇刘鹏程率同官兵巡历外洋各山岛,俱甚安靖”。乾隆三十六年六月初二日高晋将这个情况奏报给乾隆皇帝,既充分肯定了代理下属严谨认真的工作态度,也让乾隆帝对沿海地区渔业的有序运行感到放心。③
这份工作奏报揭示了苏松总兵陈奎晋升,职责交由江宁城守营副将刘鹏程,刘鹏程认真履行职责,驾船出洋,到各海岛详细了解渔汛期间渔业的实态。从刘鹏程的汇报中,可看出清政府有关渔民入籍编户、执业资格的政策都得到了落实,因为“出鱼甚旺”,商人、渔民“俱安各业,并无滋事之徒”,这次巡洋达到外洋更广阔的海域,且这片海域岛屿众多,地形复杂,非亲历绝对不能描述得如此精确细微,体现出尽管是代理行使总兵之权,亦能做到兢兢业业、一丝不苟。
第二天即乾隆三十八年六月初三日,江南苏松水师总兵陈奎的奏疏同样反映了这一时期海上督巡是被严格执行且卓有成效的。他按照苏松一镇每年届逢四五两月外洋鱼汛之期,总兵例应不时督巡的规定。除轮派二班总巡,中营游击许文贵分巡,右营守备童天柱带领本标四营以及川沙、吴淞二营随巡,官兵船只先于四月初一日开赴外洋,巡缉保护去后,陈奎自己也于四月初十日坐驾缯船亲行督察。④
陈奎奏报陈述了他们每逢四五月外洋鱼汛期间督巡的具体操作过程,有两班总巡轮番督巡,另有分巡、随巡,海上督巡,时常会遭遇气候的突变,因此善于观风察候,及时调整行程、确保督巡安全亦是十分重要的,长期的督巡能积累起这方面的经验,从而应付裕如。从督巡经过的海域看,“各山岛屿奸匪人船实皆畏法绝迹,并无违禁潜匿、搭寮私张,而小羊山渔船、网户人等亦各验有腰记,安分乐业,宵小无惊”,而各位督巡官兵因为工作艰苦也多得到悉心体恤,统帅从全局出发,科学调度,实力奉行,每十日“更番会哨”,从而实现了“海疆宁谧”的目标。
这些督巡官兵在长期督巡中还与渔民形成了良好的互动,当鱼汛过后,即所谓“时交夏至,海中鱼头皆散,网捕事完,闽浙渔船均已陆续回籍”之时,总兵陈奎了解到捕鱼生息者“获利者少,保本者多,较之上年仿佛相同”,表达了其对捕鱼者工作艰辛的认可和对他们生活的同情,借此劝励督巡者忠于职守,不能“勤始倦终”。作为海防主官,陈奎严格执行三班督巡换巡制度,给予官兵劳逸结合的安排,他深深地为当年“崇明县境春夏雨旸时若,二麦收成实有九分,现在市价平减,兵民安堵营生”的状况感到欣慰,这是国泰民安的盛世图景。
清后期沿海渔民的自组织化与海防
到清代后期,海防吃紧,渔业同业组织的纷纷出现,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海上秩序的自治化。光绪八年(1882)两江总督左宗棠上书建议饬办江海渔团,他说:“照得江苏沿海沿江州县渔船甚多,捕鱼为业,于内洋外海风涛沙线无不熟谙,而崇明十滧尤为各海口渔户争趋之所,其中技勇兼全,熟悉洋务者,所在不乏,故洋船进海口,驶入内江,必价雇渔船水手引水,乃免搁浅触礁之虞。从前将才如壮烈伯李公及王提督得禄,近时如贝镇锦泉辈,皆出其中。本爵阁部堂察看苏松太通海各属,川沙、太仓、镇洋、宝山、崇明、嘉定、华亭、金山、奉贤、南汇、常熟、昭文、上海、江阴、靖江、通州、海州、海门、东台、盐城、赣榆、阜宁二十二厅州县,濒临江海,所有内江外海渔船不计其数,渔户水手除妇孺外,不下万数千人,每百人中挑选健壮三十人,计可练团勇四五千名,余则编成保甲,各县择适中之地,设一团防局。惟崇明地广人多,应设两团防局,而以吴淞口设立总局,每月各团操练二次,每月入操不过二日,每名每日应准酌给口粮,团总及教习甲长等按月给予薪粮,牌长团勇按操期给以薪粮,以资日食,并不苦以所难。甲长、牌长,均先行赏给功牌顶戴,俾资钤束,操练枪炮,技艺娴熟,行水泅水,超跃猱升,果有材艺出众者,挑充水勇,练成水军,益习水操,及泅水伏水等技,则沙之飞走,水之深浅,风潮礁石,无不熟悉于中。岂独捕盗、缉私、裕课、安商诸事有益已哉!江海关道职重海防,于所属府厅州县事宜责无旁诿,应即委令督办沿海渔团。苏州城守营参将熟习洋务,深明方略,兼耐劳苦,堪以会办,并刊发关防一颗,以昭信守。至渔团之设,全恃地方官力为襄助,裁汰陋规,痛除积弊,始期日起有功。该地方文武倘敢仍前玩泄,一任书差弊混,不即确查实数,遇事诿卸,即会禀撤参。”⑤
清末官方治理能力减弱,民间力量却逐渐滋长,调动民间社会的积极性,让众多渔民发挥熟悉海域环境的优势,不仅能够使其在“捕盗、缉私、裕课、安商诸事”上主动作为,而且也能以“渔团”协助江海关加强海防。左宗棠的建言得到了光绪帝的允准,德宗实录里记录说:“两江总督左宗棠奏筹办海口防务,创设渔团,精挑内外洋熟悉水性勇丁,以资征防。得旨:即著左宗棠督饬邵友濂等核实办理,务臻妥善。期于实有裨益,毋致滋生弊端。”⑥
从上述事例看,清代海防政策的制定和实施较前更加务实,纠正了过去将海防与渔业、贸易等相互对立的思维路径,很大程度上实现了海防与沿海渔民生计二者间的自洽,一定意义上达到了“海疆宁谧”的目标。渔民天生勤劳,多数愿意依靠正常的捕捞作业获得生活资料,官府通过行之有效的治理办法,让他们活动在井然有序的环境中。官兵的制度化督巡一方面宣示王朝德意,另一方面及时发现或阻止违法行为,从而更易使海域社会形成良俗美序。渔民自身优势常常能转化为有效的防御资源,在官方海防吃紧的背景下,补足国家的整体海防力量,抵御外来侵略。
(作者为厦门大学历史与文化遗产学院教授、博导)
【注: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清代海疆政策与开发研究”(项目编号:13&ZD093)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清]施琅:《靖海纪事》卷二《海疆底定疏》,台湾文献丛刊本,第53页。
②北京: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朱批奏折,档号:04-01-01-0095-027。
③北京: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朱批奏折,档号:04-01-01-0297-033。
④北京: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朱批奏折,档号:04-01-01-03-0029-022。
⑤[清]盛康:《皇朝经世文续编》卷九十,兵政十六海防,第6-8页。
⑥《清德宗实录》卷一百六十六,光绪九年七月甲申,第6页。
责编/周小梨 美编/杨玲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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