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是一条河。
走向湘江，是一种亲切的敬畏。多少年来，千里湘江浩浩北去，穿越远古洪荒，翻越千沟万壑，出洞庭入长江，一路逶迤，恣意洒脱。
仲春的清晨，我站在一个叫灵渠的湘江源头。当我的目光掠过碧绿晶亮的渠水，两岸青山相对出，冥冥的雾气，游移着，升腾着，像条条轻柔的纱巾，披在连绵起伏的翠峰碧嶂上；一簇簇權木像巨大无边的锦缎那般，直铺陈到半山腰的树林旁；權木下一股股温婉的涓涓细流，在乱石突兀中奔走跳跃，欢快且轻盈。彼时的“湘江”与山径多处交织，水即为路，路即为渠。我原本以为，湘江的源头应一如长江、黄河之源，激情满满，飞珠溅玉，唯其如此，才能催发纵贯湖湘、气吞荆楚的湘江。然，就是脚下这样一条薄薄窄窄的小水帘，不以自身的卑微与弱小而自弃，从中河出发，一路收容兼并，流成了舜水，集成了潇水，最终汇成了浩浩北去的湘江。我不禁喟然叹之！湘江来自山野，未曾染一丝世俗的尘埃，更没有世俗的忧伤。单纯地生存着，犹如旷野的无名小花。她的出世，是造物主的杰作，是大自然的精灵。从我降生那刻起，这条河便执着地走进了我的生命，在我的生命里率性地流淌。
▲湘江源头
从懵懂初开到青葱少年，我一直在疑惑：“大江东去”“一江春水向东流”，每水东流，而独独湘江滔滔南来，滚滚北上呢？我上下求索：从杜审言的“独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慨叹里；到宋浩浩的“湘水无限向北流，岳麓山色宜晚秋”乡愁里；再到卢仝的“湘江两岸花木深，美人不见愁人心”惆怅里……不一而足，终不得解。直至而立之年，当我张开双臂，真真切切走向湘江，激情相拥后，才知乃为地势所造。于是，我便在心底认定，湘江是一条有性格的河流，是一条举世无二的河流。它的胸襟似穹庐。笼盖四野，辽阔高远，雄浑大气。自广西出发到湖南，纵横850余公里，携五水而带三江，流域面积达150万公顷；七十二峰层峦叠嶂，三十六盘迤逦铺张。它的个性如烈火。一冲而起，滚滚升腾，粗犷的烈焰射向天幕，闪耀着金属煅烧的质感光芒。春夏时节，江水怒吼，势如千军万马，山呼海啸；秋冬，江水如练，舞动着三湘大地的韵律，吟哦着长岛人歌的动地诗篇。它的容颜绚烂多姿。江两岸，林木葱郁，芳草萋萋，楼宇矗立，彩桥飞架；江面上碧水流芳，欢跃的浪花，飞翔的白鹭，明灭的渔火，编织着如诗如幻的迷离梦境。湘江是十足的一位丹青大师，泼墨之处，锦绣天成。它流经空灵岸，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渐次展开：彩云在奔腾的江水中开放，芬芳的草木散发出盎然生意，空灵寺层叠楼台飞架于石罅中，寺顶苍松覆盖，寺下紫竹滴翠。它流淌至橘子洲，突然放慢了脚步，神奇地拐了个弯，且一分为二，一水流向东，一水流向西，水面一下壮阔了起来，粼粼的波光之上是“鹰击长空”，之下是“鱼翔浅底”，对岸是“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更有那炫幻背景：一条条飞架湘江两岸的大桥，像一道道彩虹迤逦在城池的两边，一座座高楼倒映在水中央，江水也因此灵动起来。漫漫江堤被浓浓的绿意笼罩着，被五颜六色的花木温馨着。我终究明白为何“神州九江东流，唯独湘江北流”，是因为湘江要在岳麓山下伴随那终年不息的晨钟暮鼓声，执意要去会洞庭、入长江、归东海。我也明白它为何从这个称谓橘州的江心小岛四周回旋转折，是因为它想在岳麓书院的千年浸染里做一次永久的沉淀。
▲湘江晚照
深秋的某个夜晚，我独立橘子洲头，江风卷起朔风，携起凉意，带着洪荒梦想，带着鹤舞白沙，也带着人世间的悲欢冷暖，滚滚东去。这一江碧水，我无法细数它静静流淌多少个不舍昼夜，只知道它张开双臂，引扁舟荡漾，文人迥至，骚客沓来，诗文唱和，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此刻，我已然从“夜醉长沙酒，晓行湘水春。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的诗句里，读出了湘江的缠绵，湘江的坦荡，湘江的厚重，以及古往今来无数游子对湘江的依恋。九嶷山上白云飞，炎帝、舜帝乘风下翠微；娥、英二妃红霞万朵百重衣，斑斑点点的湘竹，留下了她们亘古的泪痕。“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原大夫愤怒求索而震惊寰宇之《天问》后，周敦颐在江之头观莲独问“莲之爱，同予者何人”。而几乎在同时期的江之尾，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凭栏临江，拷问“微斯人，吾谁与归”。随后，那滔滔一江春水，冲淡了柳宗元的诗意彷徨，浸润着怀素的不羁狼毫。“西南云气来衡岳，日夜江声下洞庭”，一代宗师朱熹、张拭联袂而来，在不舍昼夜的桨声波影里，掀开了中国古代思想史、教育史上崭新一页。木鱼青灯，暮鼓晨钟，杜牧刻独行，“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潇潇雨落，烟雨蒙蒙，曾国藩吹奏起水兵演练的号角，左宗棠抬着棺木征战疆场；风云激荡，波翻浪涌，谭嗣同高喊“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悲歌慷慨视死如归；更有那一代伟人毛泽东，独立寒秋，发出“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天问。自此，湘江才有了滚滚北去、一泻千里的磅礴之势，才有了“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理想和激情，才有了千帆竞发，百舸争流的奔腾图景。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落兮燕南归。不由分说的狂飙，翻起无尽的悲歌。秋风飒飒，苍松翠柏，我久久驻足“红军长征突破湘江烈士纪念碑园”前。11万多在册湘籍烈士用生命谱写了“寸土千滴红军血，一步一尊英雄躯”悲歌慷慨，成就了“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壮美奇观。坚硬而悲情的石雕，慢慢地沉入暮色，遍地英雄下夕烟。
▲橘子洲头
万山红遍英雄血，碧海丹霞志士心。为有牺牲多壮志。我思索，家国于我是危亡之际的以身舍命，更是太平盛世的感恩在怀，壮士百战，忠骨还乡，这些焕发于我等百姓心中的光耀底色，正是中国人挺立起了的脊梁。子嗣繁衍，生生不息；渔樵耕读，政经论道；大浪淘沙，浪遏飞舟。湘江北去，坚韧从容，带着湖湘人的血性，奔向碧波万顷浩浩洞庭，面朝长江、东海，向更广阔的远方奔涌。
▲红军突破湘江纪念碑
（陈易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