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发疯文学”源于中文网络环境下年轻一代自发的网络沟通与交互。它具有无逻辑、碎片化、用词简单、情感充沛等特征,并逐步发展出一套特有的网络语言表现范式。“发疯文学”是当代青年网民用简单、直白、自嘲、调侃、无厘头的方式,表达自我的当下状态。青年利用“发疯文学”来调整负面情绪、维护自我边界,解构传统的庄重,用幽默手法重构消极事件,在建立真挚、平等的感情联盟基础上,呼唤建立起多元一体的新型心态秩序。
【关键词】青年 发疯文学 情绪调节策略 认知重构 心理叙事
【中图分类号】C916 【文献标识码】A
纵观近些年中文互联网界的热词更迭史,“发疯文学”所彰显的青年心态的改变是不容小觑的。截至2023年11月初,#发疯文学#已经在新浪微博创造了1.3亿阅读量,“发疯文学”已经逐渐成为青年一代日常网上冲浪发言的范式之一。
当代青年突然开始“发疯”,与社会环境的变化不无关系。95后、00后成长于改革开放后的社会财富增量期,在享有前所未有的丰富物质财富的同时,经济结构转型、互联网发展与普及改变了稳定的生产关系,职业生活中越来越多的情绪劳动让情感耗竭成为了年轻白领普遍面临的心理危机。中科院发布的《中国国民心理健康发展报告2021-2022》指出,在18到24岁人群中间,抑郁轻度风险筛出率是24.1%,高于全国平均水平。特别是新冠疫情后,社会生活与生产方式发生巨变,使得“不稳定性”成为了当代青年的人生底色。认知心理学相关研究结果表明,状态焦虑可以占用认知资源,提高被试的自我中心性。即在应接不暇的信息流刺激与充满焦虑的社会心态下,当代青年更倾向于弃置第三人视角的理性叙事,转而从自我的角度表达自己的情绪、情感。也就是“发疯文学”所展现出的,隐去了“我”为第一人称的“发疯”表达。“我不发疯我说什么?我发疯证明我也会说话,连发疯你都要有意见?你不如把我杀了呜呜呜呜呜”等“发疯文学”,是当代青年在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中,自然形成的一种新型自我表达方式,是青年时代情绪的集体释放,是对一切看似庄重东西的解构。
作为情绪调节策略的“发疯文学”
2021年9月,豆瓣一篇名为“我不发疯我说什么”的帖子初次进入互联网视野,标志着“发疯文学”的诞生。其表达内容丰富,逻辑混乱,节奏极具爆炸性,遣词造句极具感染力,成为了中文互联网的一大奇观。2022年双十一购物节期间,一位网友以“发疯文学”对战AI客服的截图彻底让“发疯文学”走进了年轻网民的视野。面对商户客服“明日复明日”地回复“明天给您安排发货”,这位网友没有选择依托消费者权益质询商家,而是连发了二十条“发疯文学”——诸如“别的东西都发货了你为什么不发货,是不爱我吗?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爱这个杯子,我就想有一个漂亮的小新杯子有什么错!”“大家都发货了,不像我,我就是玉米南瓜浓汤里的一粒居无定所飘摇的南瓜籽!”……这些“发疯”一般的胡言乱语,看似没有逻辑,但情绪饱满,言语铿锵,令人啼笑皆非。
在中国本土网络文化和社会实践中,这一代青年仍然保有着极强心理能量。作为完全在中国本土社会与实践中产生的“发疯文学”,也并不是沉溺于悲观的负面情绪宣泄,而是一种利用负面情绪,进行积极自我心理调适与达成真诚高效沟通的心理工具。在催发货的“发疯文学”中,“明天!又是明天!我这一辈子永远到不了的明天!”“我是一粒居无定所飘摇的南瓜籽”等语句看似自贬悲观,但一则以幽默的形式表达了内在情绪,二则事实上达到了催促商家发货的现实目标,是一种相当有效的情绪策略。
“发疯文学”发的“疯”,即是一种负面情绪的表达方式,而这种剥除逻辑与事实文本的高强度的情绪宣泄方式在集体主义文化语境下是一种陌生的、边缘性的情绪调节策略。与“发疯”相对,传统价值观更推崇的是“含蓄表达”或者“表达抑制”,即在情绪产生后,避免表现出带有情绪色彩的言行,保持情绪稳定,但单一地使用表达抑制策略却有着陷入经验性回避的风险。经验性回避的悖论在于,面对负性情绪以及难以面对的问题时,有意地控制或逃避,试图抑制不悦的想法、情绪与感觉,只会增加其发生频率与痛苦程度。
由此观之,发疯文学天然地立于“含蓄表达”或者“表达抑制”的反面,其行文并不精简,也无关阴阳怪气,仅仅是在无逻辑、碎片化的文字范式下,原始而强烈地表达自己的负性情绪。青年人愀然不乐、愤懑满怀的最新表达方式成为了:“你嘴巴一张一合嘚啵嘚啵几句,把我本来就脆弱不堪的心理防线捅了个巨洞,你好狠的心呐,好狠的心啊!”把泪眼愁肠用嬉笑怒骂的方式表达出来,实际上反而更有利于青年一代心理弹性的提升。
“人活着没有必要太正常”的发疯宣言背后,暗示着一种陌生而新颖的情绪调节策略的可行性。当下越来越多的研究人员相信,情感的健康并不只是经历更多正面的情绪或减少负面情绪,而是拥有灵活使用情绪调节策略的能力,即拥有更高的心理弹性,即个体于消极经历中恢复至正常状态,并灵活地适应外在环境的能力。“发疯文学”作为一种新型情绪调节策略,带来的是更丰富的选择与更高的心理灵活性。
以幽默重构认知的“发疯文学”
与积极情绪相比,公众普遍更愿意在社交媒体上发泄负面情绪以缓解情绪,导致情绪传染,在互联网用户中产生负性情绪氛围。很难忽略的一点是,“发疯文学”虽然脱胎于负面情绪的高度表达,但却并未产生负面情绪的恶性循环。正相反,“发疯文学”总是在令人感受到情绪震撼的同时,以其幽默的精神让其受众会心一笑。其本质是源于这些“疯言疯语”,并非是病理性精神病患者的混乱发言,而是有着一定幽默与智慧色彩的认知重评。
认知重评是认知层面的情绪调节策略之一,指通过改变个人对事件和反应的解释来改变情绪反应。而能够使用更多认知重评策略,情绪调节能力更灵活的个体,其抑郁和焦虑情绪水平更低。在“发疯文学”中,幽默是一种尤为有效的认知重构方式。心理动力学认为幽默是心理防御的一种有效方式,可以节省情感能量,是一种成熟、适应性的防御机制。幽默重构可以帮助人们以饶有风趣的方式重新解释当前的负面事件,打开认知评价的另一种视角。
在发疯文学中,“伤心”被比喻成“我的心像在大润发杀了十年鱼一样冰冷”;心酸和悲伤被书写为“眼泪如黄果树瀑布般飞流直下,打湿了我的拖鞋,脚丫子都变得酸涩。”在这里,个体的负性情绪转换成了一种荒诞幽默的景观,有助于人们避免无意识地进入负面情绪反刍循环,甚至重新编码与记忆负性事件。研究表明,幽默重评有效地降低了诱发的负性情绪效价和唤醒水平,参与了对负面事件记忆的积极重建,除此之外,幽默后对体验到的负性情绪的下调更加显著。
当下青年群体面临着信息过载,体验着前所未有的竞争感,一些青年似乎在压力与竞争面前陷入了习得性无助,即一个人在遭遇多次失败和挫折后,逐渐放弃努力,认为自己无法改变面临的处境,从而产生了无助的情绪和行为。这也是“丧”“佛”“躺平”文化心理机制的本质,即将时代问题视为无解命题,将成功归因于侥幸,将失败归因于自身缺乏才能、智力。由是导致动机减弱,得过且过,呈现出颓废的心理状态。
然而所谓的习得性无助,实际上是一种焦虑、被动的表现,来自于动物的适应性反应而不是个人的认知学习。作为历史的主体,我们仍然能够重新定义所遭遇的生活情境。“发疯文学”并不把负性情绪、负性生活事件定义为个体的不幸,而是化被动为主动,从容面对各种困境。例如在“宝宝,你要记得按时喝酒,不舒服就多抽点烟,每天好好熬夜”中,发疯青年们似乎不把熬夜定义为内卷时代下的自我消耗,而是一种主动的应对方式。这种绘声绘色、笑中带泪的发疯文学里,似乎有着更真实的温度。
书写个体叙事主体性的“发疯文学”
在充满幽默色彩的“发疯文学”式重构下,每一次对记忆的重新叙述都提供了一个机会,可以改变存储和重新回忆的记忆。这种重构行为正是结构心理学对个人心理层面的重点研究方向。
在叙事认同的语境中,美国认知心理学家杰罗姆·布鲁纳认为,个人叙事与其形成的文化语境密不可分,文化提供了宏大叙事,这是一种关注统一性、合理性与目的性的叙事思维方式。而个体叙事则从叙述者的主体性出发,书写自身的情感与状态以组成记忆、形成思维方式。“发疯文学”正是发源自中国本土青年的网络实践,从一篇篇舆论跟帖、生活日记、在一次次网络交流中交叉传播成为一种新型的个体叙事的范式。
在时代的宏大叙事中,作为亲历者的主体性在一定程度上都遭遇了削减与重构,然而在个人叙事里,“发疯文学”具有个体主体性的鲜活温度。从对客服的“淘宝发疯体”开始,涌现了各种各样的“发疯范式”,求学挑灯夜战、求职百折不挠……在重重叠叠的感叹词、拟声词中,自我得以涌现出来。在逻辑能指链条之外,投射了个体情绪、情感、动机、需求的“疯言疯语”成为个人与集体历史的最鲜明的注脚。发疯文学的走红,本质上是拒绝让个人的经验与活生生的情绪被业已形成规范的书写方式所框定。
“这个书什么时候能念完!(阴森的低吼) (爬行) (分裂) (走上岸)(痉挛) (蠕动)(扭曲的行走)(不分对象攻击)(打出高损伤)(闪避)(闪避)(闪避)(闪避)发疯怎么了?大家都会死的,装正常给谁看?”在发疯文学里当事人的压抑、焦虑、被迫内卷的形象被重构为一个精神奕奕、屡败屡战的“发疯”小斗士形象,免于陷入抑郁状态的习得性无助,也用幽默为自己注入了心理能量。
真诚沟通寻找情感共鸣的“发疯文学”
正如前文所述,“发疯文学”不是一种负面情绪的单方向发泄。在个人社交平台发布一段“发疯文学”,收到了点赞或同样“发疯”的评论,能够产生“暗号”交换成功般的喜悦,个人从这种情感中得到了共鸣,这种公开喊话也建立了群体性的情感联盟,形成群体与自我认同,迅速形成了亲密感,获得了群体安全感。
除此之外,尽管在细节上,“发疯文学”的语法濒临崩溃,行文不着边际,但是它仍然能够被使用者与观看者所理解。尤其是其表达能力并没有被破坏——“发疯文学”并非不知所云、不堪卒读的小众文学,它依托意象与情绪履行着沟通与表达的功能。如“我在少林寺扫了八年落叶,我的心早已和风一样凉了;我还在长江游了十年冬泳,我的心早已和水一样冰了”,虽然只字不提伤心,其失意与失落之感溢于言表。
“发疯文学”有着鲜明的后现代思潮的色彩,在人与人的沟通与交流层面,情绪的直接共感并不比理性逻辑逊色。在“剪不断、理还乱”的网络与生活论战中,当代青年人选择了直接“发疯”——通过共情来达成更加平等的沟通关系,进行更真实无损的信息交流。
理论上人类的共情路径可以分为两种:情感共情是基于镜像神经元的无意识信息转化,即人类与生俱来的“感人所感”的能力;而认知共情是指理解或明确推理他人主观心理状态、观点或意图的能力,建立了模型的更高路线。后者有着诸多局限,如分心时无法正确推断他人的信念或知识,当人们意识到共情将带来认知负担时,将采取共情回避行为等等。尽管认知共情是一种更高阶认知功能,但在语言与逻辑的冰山之下,多元价值观和角色权力的碰撞与交锋仍然对沟通造成了阻碍。
回到“发疯文学”诞生的原始语境,消费者本可以上演“兴师问罪”,但却选择了“发疯”,以一种诙谐幽默的方式表达自己当下烦闷无助的脆弱感,唤起了商家同样的真实情感的共振,也促进了事件的圆满解决。当个体能够了解交流对象的精神状态时,他才有可能对这个对象的知觉想法和感受作出回应。
情感共享理论也指出,情绪分享是产生共情的前提。情绪分享是指当一个人感知到他人的面部表情、声音语调等外界信息时,自己脑中相应的运动或情绪区域就会自动启动。沟通关系中的另一方或许拥有不同的立场、文化背景、认知风格,但是情绪上的共情是构建平等沟通的一把天然密钥,而“发疯青年”们灵巧地运用了这一点。面对问题时,与表达无助相比,传统价值观更推崇“表达靠谱”,即更多地展示个体自身解决问题的潜在能力,然而情感表达同样能够提高情感发出者的可信度。心理学实验表明,社会感知者倾向于认为自发表现出强烈尴尬情绪的一方是可信的,并更有可能与表达尴尬的人合作。用“发疯”表达自身的脆弱,也是打开沟通与合作的一种可能性。
面对时代的诸多议题碰撞,正处在历史现在进行时的青年尚无法完整地回答时代之问,但他们仍然有着深刻的自我认知,也更倾向于主动坦露与交换自我情绪,构造平等的情感互惠关系,共同回答诸多社会问题。与传统的“少谈情绪,多谈问题”的共识相比,用原始的情绪唤起对方的情感同理心,“先谈情绪,后讲问题”的发疯文学,或许是更纯粹的一种高效沟通方式。
“发疯文学”是当代青年网民用简单、直白、自嘲、调侃、无厘头的方式,表达自我的当下状态,减少在沟通过程中负面情绪的累积、认知资源的消耗,是当代青年人寻找情感共鸣抽离压力的方式,达到释放压力、自助自愈的效果。作为一个尚未闭合的概念,“发疯文学”仍在进行不断地流变。从“发疯文学”延伸出的一系列“发疯表情包”“发疯bgm”乃至于线下的“发疯活动”,其本质仍然是年轻一代对情绪表达、情感交流的强烈需求。
当前,多元价值观带来人际交往与情感表达方式上的冲突,作为一种娱乐化的自我表达,“发疯文学”是当代青年维护多元价值取向的一次看似“凶悍”,实则温和的互联网狂欢,是当代青年对传统的一次解构。美国心理学家霍妮指出,人的内心冲突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理性化、压制或逃避无益于解决内心冲突,唯有认识到自己的真实情绪与价值观,才能获得完整的人格,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情感和生活中。在这个意义上,“发疯文学”走出了不欺己、不欺人的第一步。面对多元价值观带来的文化冲突,费孝通先生提出了“心态秩序”这一概念,即一种能够包容多种观点的社会共同心态。心理上秩序井然,美美与共,维持多元价值观的同时,形成“多元一体”的社会心态新秩序。“发疯文学”是否能够重构一种社会心态新秩序,“发疯”的精神状态与多元一体的“心态秩序”之间还空缺了哪些社会心理实践,我们仍然期待新时代的青年给出自己的答案。
(作者为北京林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教授)
【参考文献】
①蓝江:《功绩社会下的倦怠:内卷和焦虑现象的社会根源》,《理论月刊》,2022年第7期。
②Yin, Fulian, et al.“Sentiment mutation and negative emotion contagion dynamics in social media: A case study on the Chinese Sina Microblog.”,Information Sciences,Vol.594,2022,pp.118-135.
③McLean, Kate C., Monisha Pasupathi, and Moin Syed.“Cognitive scripts and narrative identity are shaped by structures of power.”,Trends in Cognitive Sciences,Vol.27,No.9,2023,pp.805-813.
④贾想:《“发疯”与“装疯”——从“发疯文学”看网络流行语的表演性》,《创作评谭》,2023年第1期。
⑤阎云翔:《多元化:心态秩序与中国式现代化》,《探索与争鸣》,2022年第5期。
责编/李一丹 美编/陈媛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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